青锁天时 第2章 无头妖2

许天然是以“江镖行总镖乔云七求见”的名义正大光明走进案发现场的。

这里，小巷的墙被凿出个洞，粗木棍插进去挂着绳子，绳子拴着一个很年轻的、身体臃肿的男子。

几块布下是无头尸体，被害者没有统一特征，有身体肥胖和瘦弱的，有男女老少，街边除了江镖行的人无一人可见。

这个还有头颅的男子面目狰狞，多处浮肿糜烂，很明显被水长时间浸泡过，身上留有几片烙铁烙下的圆形痕迹。

许天然打开木箱，拿出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往男子腰部烙印处划下。

乔云七吃了一惊，探手去挡，被谢鱼策的剑柄拦住。

许天然切的速度很快，乔云七见肉时心头一颤，收回了手。

胖男人从腰部掉落一个石子儿，许天然微微一笑:“这鬼可真有意思，杀了人还要填石头，一会儿用针缝一会儿又烙皮。”

她用一块布捡起石子儿，放在光下细瞧:“这是街上卖的灵灰石，主要用来驱散怨灵，估计这些人生前知道凶手是谁。”

“案发现场无搏斗的痕迹，死者有没有可能自缢？或遭人转移了？”谢鱼策手抵着下巴。

“你说的毫无逻辑。”许天然摊开手请各位上前聆听。

谢鱼策一顿，随即狠瞪她一眼，心想至于在这么多人面前损他吗？

许天然用小刀指着男尸:“自杀者的伤口一般都在死者自身或者是借助工具能够达到的部位，多位于额顶部、颈部、胸部、腹部，且伤口多为用锐器刺切或刺伤。”

“可尸体上没有发现这些痕迹，上吊会导致血管受阻，脑部缺氧脸色煞白；勒死会导致窒息，面色深红，但尸体面部明显被浸泡过，颜色混淆看不出。”

许天然走到里面，对着揭开一半尸体说:“不过还能看脖子，缢痕呈对钩型，底部最深，两边向上逐渐变浅，直至最后消失……”

乔云七看到的明明不是对钩型，他无奈插话:“这是一圈完整的勒痕啊。”

“聪明，所以这是被勒死的现象，而且凶手转移了案发现场。”许天然认可般点点头，见谢鱼策撇嘴，立即拍拍他，“你也聪明。”

谢鱼策启唇哼一声，眼珠瞟向天空，这句话他不知听过多少遍，耳朵都生茧了。

乔云七不知道这许天然的分析风格原来是这样的，和她外表的体弱多病真的不符，居然在认真的开玩笑。

“因为不在案发现场，小女仅能知道凶手是左撇子，因为惯用左手的人会从被害人的颈部右侧切入，所以右侧痕迹高于左侧，伤痕起端较浅。”许天然说完瞥向乔云七，“看什么看，记。”

“嗷，左撇子……”乔云七立刻低首，记在案本上。

许天然假意用刀在男尸肚子上稍微比划一下，“另外尸体的僵硬程度微高，温度冰冷，尸斑没有特别明显，这个男尸已经死了八个多时辰，如果需要更准确的时间，我希望可以剖尸，根据胃内米饭蔬菜的完整可以判断最大死亡时辰。”

众人疑惑:“为什么要破坏尸体……”

许天然看着对面几个一脸茫然的镖人，她解释道:“精确死亡时辰，往前推到尸体何时死去，询问家人附近很有可能得知他在这个时辰去了什么地方，我们就去这个地方查找凶手。”

谢鱼策呆了，为什么许天然可以这么聪明？

本以为是徒有虚名，今日听言，乔云七也对她佩服上几分。

乔云七抱拳行礼:“等乔某上报给大理寺……”

“不等，他们派大人来查，大人不是说这尸体大理寺还不知晓吗？等到上报给他们，尸体可未必交由小女解剖了。”许天然轻笑着摇摇头。

谢鱼策打趣地看向她，许姐姐真有意思，身体弱还不怕拒绝强人。

“……那，请吧，到时候我们就说尸体本就破肚。”乔云七回头看看几个兄弟，他们会意，道:“好，我们都这么说。”

许天然戴上面纱，镖行几人帮忙把男尸抬下来，她跪在地上开刀。

只见谢鱼策捂住鼻口，表情略微嫌恶，乔云七也眉头紧蹙，实在看不下去，但又怕许天然弄坏尸体，只得逼自己直视。

少顷，许天然已用刀挑起男尸肚子里的流食，视察形态，随后挑开肠子，大致一看给人用刀塞进原位。

“呕——”

一个镖客没忍住，干呕不止，扶着墙。

乔云七啧一声，“怎回事？”

“没，没什么老大。”这位镖客心想，以后他再也吃不下饭了，多么膈应人的场景——美人剖尸。

许天然起身，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水滴到刀面上，刀上浑浊的颜色逐渐变蓝。

“鉴定完毕，大概是昨晚子时，胃内容物小部分移向十二指肠，稍有消化，为进食后两个时辰左右死亡，吃到蒙汗药导致昏迷，后被人勒死的。”

谢鱼策看她用的药瓶里到出紫色水，一直很稀奇，不禁问:“你怎知死者吃的蒙汗药？”

“啊，这个蒙汗药主要材料是曼陀罗花，显碱性，从鱼中提取碘做成碘水，一般能变蓝的，基本上都是蒙汗药。”许天然解释道，碱遇碘变蓝嘛。

“碘水？”乔云七还没听说过有“碘”这个字。

“紫水，小女念错了。”

许天然差点忘了古代只有紫水这一称呼了，她又倒瓶水洗小刀，擦干净后放回木箱。

谢鱼策这才看清那把刀，原来他们平日里给人切伤口用的刀都被许天然当成剖尸的刀了！他的胃不由得一阵翻涌。

乔云七还处于懵懂状态，“那接下来该怎地个查法？”

“怎查的不是你们？我们清鸣堂只负责检查尸体和在嫌疑人堆里找出凶手，跑腿的事，我们还没干过呢。”谢鱼策“哼”一声，双手抱胸，不屑一顾。

“先贴悬赏，就说捉拿无头妖，悬赏二十银两，等百姓上来告发，地点就在镖局，用这个死亡时间推理出凶手常规杀人时间。”许天然挎上木箱，道。

谢鱼策没想到她居然不给脸面，气从一处打来，他晃动剑柄，看向许姐姐:“唉我这暴脾气…”

许天然不会哄人，她只会用一双清澈的眼睛柔和地盯着谢鱼策，被这么盯着，天王老子来了都气不下，直接灭火。

谢鱼策闭上嘴，胸口还在起伏，许姐姐就会这么看他，生气十次就这么看十次，衬得他又乖又矫情。

“咳咳！…这样能行吗？”乔云七看两人投来目光，立刻止住笑容，重咳几声。

“总镖放心，不过小女得在镖局里坐着听百姓的供词。”许天然微微一笑，乔云七应声道:“没问题。”

——

三月二十六日。

江镖行把悬赏告示往全城一贴，许天然坐在镖局正位上等着百姓们前来告发妖人异事。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果真有百姓前来，一来就是七八个。

乔云七大感振奋，提起中气喝道:“要举报何人何事尽管说来，只要查实朝廷必有重赏。”

当下几人你推我挤，半晌争不出个先后，一个年轻后生揪着个山羊李老叟抢先道:“大人，小民要举报这个老头，接连五日，我都见这老头鬼鬼祟祟藏在围墙外的树上，伸着脖子从枝叶间往外窥探，十分可疑，定是官家要悬赏的妖人！”

乔云七当即盘问李老叟:“这把年纪还爬树偷窥，身犯何事速速道来！”

李老叟连声叫屈:“冤枉啊大人——老朽是因为，因为怀疑家中续弦与邻人有私情，才不得已爬树捉奸的！”

乔云七当场怔住，身后传来两声笑，一听便是谢鱼策和许天然。

另一名中年妇女趁机将这两人推到旁边，叫道:“大人！民妇要告发我家三弟行不轨之事，民妇有确凿的实证。”

乔云七把期待的目光转向她:“你说。”

“三弟自小与兄弟不和，夫妻离家数年后突然归来，大手大脚花钱，民妇心生怀疑，打扫他房间时发现了两个骷髅！”

妇人说着放下背负的大包囊，一层层解开，乔云七抖擞了精神，屏息而视。

两具骷髅，一大一小，大骷髅成人大小，穿衣戴帽，小骷髅只有手臂长短，这可是两条人命啊，乔云七正要定案，被许天然拦住。

“且慢。”

许天然起身，招呼乔云七附耳过来，“乔总镖可曾去夜市玩耍过？”

谢鱼策歪嘴:“你们俩这么近做甚？啊？”

“只偶尔去过一两次，寻常都是追捕，玩耍不得。”乔云七往旁边挪一下，他有些不解，许天然问他这个做什么？

许天然看一眼妇人暗藏得意的神色，“难怪乔总镖不认识，这是傀儡骷髅，以猪骨、牛骨等制成杂耍人操控大傀儡，大傀儡同时操控提线小傀儡。”

谢鱼策没忍住笑了出来:“这妇人心知肚明，只想找个由头赶走三弟而已。”

乔云七自我嫌弃地“噫”一声。

——

如此一连三日，混水摸鱼的百姓不下百人，捉住作奸犯科的歹人五六十号，可没有一件事与无头妖有关。

乔云七急得有些坐不住了，相比之下剩下两人比他淡定的多，每日在长安城内闲逛，听民众说三道四。

“你见过无头妖吗？”谢鱼策靠在墙上，问卖蟾诸的小贩。

“是啊，亲眼所见。”

“那无头妖体型多大？什么模样？”

“屋顶那么大，血盆大口，漆黑背上长满巨毒疙瘩！”

谢鱼策低头看他的竹篓，“你说的是你卖的蟾诸吧？”

另一边，许天然这里……

“听说在长安卖虾米的贵表侄被无头妖吃了？”许天然问卖鱼虾的掌柜。

掌柜唉声叹气:“可不是嘛，我姑母眼睛都要哭瞎了。”

“怎么回事儿？”许天然用手指拨弄虾米，作势要买。

掌柜忙把木勺递给她:“我表侄上个月失踪了，听长安传来的消息是被无头妖逮去吃了，我早就告诫他不要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虾米品相差点儿就差点儿吧，少卖几个钱儿又不就得了，非干那等缺德事。”

“干什么缺德事了？”许天然倒了一勺虾米，追问。

掌柜没回应，只是盯着她手里的勺，许天然哂笑，又舀一勺，顿了顿，再舀一勺，足足摇了三大勺后，掌柜才满意的用油纸包好。

他松口答:“北上虾米用洗席裹入长安，难以保鲜，到店已枯黑无味，表侄以粪便浸一宿，早晨用水洗去就红润如新，再卖给客人。”

“呕……”许天然缩回手，捂着嘴干呕，蓦地反应过来，又用袖口死命擦嘴。

掌柜忙道:“客观放心，我这店里的虾米绝对不动手脚，你看这颜色唉……”

许天然连连摆手，包好的虾米也不要了，落荒而逃。

掌柜追出店门喊:“客官再看看呐！我这还有蛤蜊干，江瑶柱，都是上好的水产！”

许天然满心只想冲到河边洗手，她发誓，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吃虾米了，以后遇见哪个恨得牙痒痒又不得不送礼的，她就送这个。

她这么一跑不打紧，半条街的行人都不由自主跟着跑起来，商贩们连摊子都不要了，蒸饼、柑橘、踢翻的酱菜坛滚的满地都是。

不知谁边跑边喊:“无头妖来了！无头妖来了！”

许天然气喘吁吁停下，环顾四周:“哪儿呢？无头妖在哪儿呢？”

没人搭理她，人群轰隆隆的撵过大街，乳燕投林似的奔入自家宅院，飞快的关门闭户，风云变色。

许天然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惆怅，仿佛自身只是一粒芥子，渺小的几乎看不见。

她觉得长安也是渺小的，人们总会因为怪事惊恐不安，她更觉得自己无法改变这不同时代出生的人。

让她感到真实的，只有逃跑的背影和未解的谜团，以及耳边传来的聒噪音，带着点让人不适的黏腻感。

许天然心念一动，站直身体，骨节分明的手指掐住腰，她呼出一口气，道:“好，要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