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一往另一个方向去了,街上只剩下顾山青和谢丰年慢慢地走。
走着走着,谢丰年突然瞥了他一眼。
顾山青偏头道:“怎么?”
谢丰年道:“没什么。”他安静了片刻,又忍不住道,“只凭着这么一点捕风捉影的线索,你就认定张文典是卧底了?说白了,当时藏宝阁里发生了什么其实全是你的推测。如果他最后不是卧底,岂不是被你伤透了心。”
顾山青苦笑。确实,当时他去找谢丰年说起此事时,他便将信将疑。若不是叶一力主按计划行事,谢丰年其实或许并不赞同他的做法。
他想了想,道:“也不止是那些。有一个细节叶司台刚才没有提。而那一点,其实才是让我真正开始怀疑张文典的起点。”
谢丰年问道:“什么细节?”
顾山青道:“你记得我当时在怀义镇进入地底的时候,手臂被息壤所伤么?我从来没有跟你们说过,但它回来之后一直有些痛痒,叶司台就让我去找了林神医,取出来了一小块指肚大的残留息壤。我一直留在家中。”
“它一直是指向镇异司它的本体的,但是在息壤丢失之后,我拿着它一路找回藏宝阁,进到藏宝阁里,它又指向外面,然后就突然没了反应。这种死物,寻常是不会突然有什么变化的……”
谢丰年打断他道:“所以,你怀疑是有人想办法切断了它和本体之间的联系?”
顾山青点点头,道:“对。我端着它进藏宝阁时也没有设防,门口的人都看见了。但知道那是什么的只有张文典。以他之聪慧,不会看不出我在干什么。”
谢丰年失笑一声:“这么一说,你那块小息壤的反应也说得通了。你在藏宝阁外的时候他在藏宝阁门口,你在藏宝阁里的时候他在藏宝阁外,当时息壤其实就在他身上!”他摇了摇头,“我还一直觉得他规矩又胆小,倒真是小瞧他了!”
顾山青道:“是。而一旦起了疑心,之后就很容易顺藤摸瓜,察觉很多以前没有注意过的疑点了。”
谢丰年歪了歪头:“那你又为什么觉得他是人皇殿的人?”
顾山青道:“能在一瞬间抓走木清,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他背后的组织必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而且,以文典……张文典之能,也没必要为什么乡野散门效劳。能支使王都的书局印书,又那么害怕木清认出他们的身份……”
谢丰年道:“就只能要么是人皇殿,要么是守城军了。守城军整日深居简出,忙着训练,也就人皇殿能搞出这么多幺蛾子!”他顿了顿,又道,“这个张文典!居然对木清下得去这么狠的手!背信弃义,上赶着给人家做脏活,也没见他受什么敬重,难道还指望凭这个搏出什么远大的前程?”
顾山青想起他被白鸿拉住时颤抖的样子,摇了摇头:“说不定他真的有什么难处罢……不知明日到了镇异司,他会作何表现啊。”
谢丰年一愣,道:“闹到这种地步,他还敢来?”
顾山青也愣了,道:“他全程没出声没露脸,不就是不想认下这个身份?如果这就不来了,不是不打自招?”
就此无话。
然而,第二日,张文典果然没有来。
他似乎突然就这么消失了,对他留在镇异司的物事没有丝毫不舍和留恋。木案上的东西原样摆在那里,也没有人去动它,仿佛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
之后几日,叶一又奔忙起来。但每每问起念君和人皇殿那边的消息,她都会摇摇头,只道念君这段时间一直称病,她就算想见也见不到他。仲文仲武更是百般推脱。
叶一逼不得已,只得让谢丰年放出几只包打听,一直盯住他们,看看他们到底有何动静。
顾山青还去找了鹭飞飞。稍一问起,鹭飞飞便抱怨连连,道人皇殿这段时日总是给他老大找事做,不是找这个花,就是寻那个草,说念君体弱,煎药要用。大鹏王为人爽朗义气,也不懂得推脱,搞得苍殊倒有好一阵子没在王都了。
顾山青心中了然,也不多说什么,只把话题转到了别的方向。
另一边,木清好了许多,不再需要人每日照顾,文影自觉长时间住在林神医处也不妥当,便搬了出来,搬到了镇异司。
顾山青常常见到她在偏僻处练剑,阿石和阿土仍旧在一旁守着她。叶一在百忙之中,有时也会给她做些指导。一明丽、一清秀两名女子在院中飒然舞剑,总会引来许多人围观。
然而,尽管顾山青不懂剑,依然觉得,她的剑法好像再不似当初作弦上舞时那般轻盈,而更多了几分凛冽和萧索。
镇异司只剩了三人,别的不提,最难办的首先便是守城门一项。虽说叶一总会放她的大剑替他们顶上那么一两日,也依然是杯水车薪。
白鸿时去时不去,谢丰年也早就不亲自去了,甚至撺掇着顾山青派小黑独守城门。虽说这也并非不可行,顾山青却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哪怕是带着一摞需要批阅的文书在城楼上慢慢看,他也总归要去城东门处报个到。
一日,顾山青从木案前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舒展舒展筋骨,前往城东门,文影却不知何时悄悄来到他身后,轻声道:“顾大人。”
顾山青微微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到是她,忙道:“文姑娘,怎么了?”
文影迟疑片刻,道:“您这几日这么辛苦,不如我替您去守门吧?我剑术不济,但阿石阿土非常憨实耐打,力气也大,我想……应该总不至于守不住一道城门吧?”
顾山青一愣,客气地道:“多谢文姑娘关心。不过,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姑娘得去问叶司台。”
文影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走了。
然而没过两日,叶一便吩咐顾山青教一教她该如何处理文书,守城门时该注意些什么,乃至遇到厉害的精怪当如何应对——一般而言,镇异司的每个人术业有专攻,都有自身擅长的方向,但真正实操起来,基本都是从头脑简单、只用武力便能对付的精怪开始捉起。虽然没有明说,叶一这是准备将文影收入麾下了。
顾山青微微一笑,对文影道:“欢迎。”
文影一脸迷茫,不知他是何意,顾山青也没有解释。
在教她的过程中,顾山青能明显觉出,文影的父母和哥哥将她保护得极好。
哪怕在因蜃精,或者说因林校尉失去了哥哥之后,她依然会对某些案件中受害者的惨状,或者行凶者的恶行表露出一种天真的悲悯,或者愕然。而除了剑术之外,她可以说对任何其他的异术异法几乎一无所知。
但好在她十分勤勉,不仅把顾山青留给她的诸如认读符文、分析案情之类的任务全部完成,又自己去藏文馆翻看了许多案卷,触类旁通,渐渐地便能自己独立批改文书了,只需顾山青稍作查看,确认无误即可。
与她相对的是,白鸿那边的案卷却越积越多,一摞摞地堆在他的案边——也不知是张文典离开之后他愈发不爱理事,还是他的文书原本便一大半都是张文典帮他看的。
到了后来,甚至发展到案卷司的人抱着满怀书卷急得到处找他,找他不到,只能跑到顾山青跟前哭诉的地步。
顾山青让他们往后把案子少分给白鸿一些,又将拖得太久的一部分自己批了,这才算解了一时之急。
一天半夜,顾山青又带着一摞案卷到城东门边守边批,不知为何改得异常顺利,很快就批完了。
他干坐一会儿,见城门内外四下无人,守卫昏昏欲睡,努力地保持清醒,不似有什么状况要发生,便放出小黑立在城楼檐上,自己则回到镇异司,准备再拿上一摞案卷过去。
镇异司的大门在夜半无人时是合上的,只有用他们的令牌才能打开。
然而,顾山青刚刚推开一条门缝,尚未进门,就觉大堂中有一道人影闪过,当下喝道:“是谁!切莫妄动!”
那人正要逃走,听到他的声音,缓缓地站直身子。尽管他背对着顾山青,顾山青仍然立刻认出了他是谁:“文典,你半夜来这里做什么?”
张文典没有回答,似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一般,依然没有转过身来。
顾山青望向他的身后,那里分明是白鸿的案几,案卷在木案左右两边分成高低两摞,仍有一本摊在案面上,放着笔,墨犹未干。
这是帮白鸿批文书来了。
顾山青低低叹息一声,道:“你这又是何必。”
张文典沉默一阵,道:“你要收回我的令牌吗?”
顾山青轻嘲道:“就算收回了令牌,一道大门难道还能拦得住你么?”
张文典知他指的是藏宝阁的事,苦笑一声,也不作答。
顾山青摇了摇头,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道:“我不是叶司台,我没有资格决定要不要收回你的令牌。你自己去问她吧。”
过了许久,张文典才最终低声道:“多谢。”一个闪身,消失在了镇异司的院子里。
直到最后,他也没有面向顾山青。
然而,自那之后,白鸿的文书再也没有高高堆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