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不空做好了行前准备,便动身前往云牧。临行前不小心对木清透露了风声,传到了文影耳朵里,耐不住她百般哀求,只得带着她一起上了路。
又过两日,鹭飞飞和猫九郎在傍晚时分探头探脑地来到镇异司,找到顾山青,告诉他道他们对被抓住的那两人一妖一怪进行了审问,得出的结果如出一辙:他们的口径与苏之涯完全一致,异口同声说是走在路上被人打晕带走,又在人皇祭前放入王都。
他们被带走的地方不尽相同,都在王都百里之内。而被关的时间则有长有短,从小黑屋中往外看,只能看到一堵石墙,每隔三两天就会有一位老妇给他们带些吃的,尽是些粗粮腌菜之类。
“不对,不全是腌菜。”鹭飞飞幸灾乐祸地告诉顾山青,“顾大人你记得这几个里有一只生吞小孩的兔妖吗?”
顾山青放下汤匙——此时正好是晚饭时间,他便在路边寻了个热闹的小馆请鹭飞飞和猫九郎吃云吞:“记得,她怎么了?”
鹭飞飞道:“您知道给她吃的是什么吗?”
顾山青生出一股预感:“不会是……干草吧?”
猫九郎突然被逗乐,“吭”地一声呛住了,云吞汤从他的鼻子里喷出来。
鹭飞飞甚至来不及嫌弃他,也拍腿狂笑:“对对对!就是干草!而且您猜怎么着,只有她一个是被装进一个特别小的小笼子里的,连人形都没让她化出来!”
顾山青失语,心中生出一丝哭笑不得。
让那兔妖化为原形喂她干草固然很方便,但像别人一样给她带粮食和酱菜也并不麻烦。或者说,要喂她干草,还得另行准备干草,反而多了一件要做的事。这么做,比起图省事,倒更像是替那些被她小白兔的模样骗到、吃掉的孩子出气——你不是喜欢当兔子吗,那你就这么一直当兔子吧!
他没有纠缠这一点,转而问道:“既然知道了他们被关在什么样的地方,你们找到了吗?”
既然抓他们是为了未来拉入王都,关他们的地方肯定也不会离王都太远。
鹭飞飞点头道:“找到了。就在离王都五十多里的山沟里。我们老大依着小屋里的气味找到了那个给他们送饭的老太太,结果发现她已经在山里上吊了。周围的村子里都不知道她是谁,只知道她是好多年前搬到山里的,有一个年轻的男的经常驾着马车来看她。”
这年轻的男子显然就是何非了。顾山青默然一阵,又问:“关着他们的地方肯定不只是石墙吧?”
如果只是普通的石墙,不说别人,单苏之涯就肯定是关不住的。
鹭飞飞道:“大人您真是太聪明了!我们今天来找您其实也有这个原因!”说着,从怀中掏出几张画满了符文的纸,递给顾山青,“您看,这些就是我们在那个小屋的石墙上发现的符文,来找您,也是想问问您,或者镇异司的前辈,对它有没有什么了解。”
顾山青翻看了两眼,只见这几张纸上的符文与他了解的任何符咒都不同,却自有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是用某种生僻而不为人知的语言写成。依稀有点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看到过。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符咒。”见鹭飞飞面露失望,又道,“不过我可以回镇异司查一查。这些纸,我可以拿走吗?”
鹭飞飞大喜过望:“没关系没关系!您拿走了老大就不整天逼着我查……不对,我的意思是我来之前就把它们誊写过了,大人尽管拿走就行!”
这时候猫九郎也把第五碗云吞的剩汤喝光了,满足地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顾山青叫来小二结过账,便和鹭飞飞猫九郎道了别。
之后几日顾山青除了值守西门,处理日常送来的案卷文书,全泡在了镇异司的藏书堂。
藏书堂里是镇异司历代前辈搜集的书籍,五花八门,无所不包,看起来虽和镇异司别的建筑一样不起眼,内里却极深,层层叠叠的书架按书的内容分门别类,无论古籍新作,通书孤本,皆藏其中。
他思考过要不要拿鹭飞飞带来的符文去询问更精于此道的张文典,但一想到在此之前得向他解释这符文从何而来,进而牵扯出何非在行刺念君中扮演的角色,最终决定还是算了。
镇异司原本就以异术著称,与符术咒法相关的书籍浩如烟海,顾山青接连查了多日,没查出个头绪,为了从漫山遍野的符文中稍微喘一口气,转而去搜查了另一样东西。
在平乐公主祠画中的时候,他特意记下了那名武艺高强的画戟客的名字。平乐公主有可能是后人的追封或百姓的敬称,难以与史书上具体的人物对应,画中人身处当时为尊者讳,不便提及公主的本名,那画戟客的名字却做不得假。而以他那样的身手和武艺,绝不会在异人传书中了无姓名。
果然,在一本破破烂烂、不知是什么年月流传下来的小册子中,顾山青找到了那画戟客的名字。
根据册子上的记载,原来他是一位近千年前的剑客,自幼在一个主修剑法的门派修行。
——在千年前有一段时期各种门派风行一时,然而真正修成异术出师的人极少,修不出来的人居多。修不出来的人被吃当地百姓供奉的门派赶出来,要么只剩一身武功,要么一无所长,一无所长的落魄潦倒,只剩武功的纷纷落寇成匪,反倒要人君或者原先的同门出手剿杀,善终者寥寥。
长此以往,人们看出其中门道,就算对异术奇法依然心向往之,拜师者也日渐稀少,门派也由此衰落,只剩一些低调而门徒疏落的隐秘门派留存,至此已极为古老。
那画戟客虽然出身修剑的门派,却以一身方天画戟见长,纵横九州,打遍天下无敌手。在成名之后,他曾受邀为人君效力——指的无疑就是画中护送公主出行的时期了——之后却在人君与群妖激战正酣时莫名叛变,改而跟随一名身怀异术的女叛军首领四处征战,在阻退群妖的同时反抗人君的统治,直到人君腹背受敌,终于支撑不住,禅位于侄,方才收手。而在收手之后,又助时任人君击退群妖,达成和平的协议,便默然隐退。
看到这,顾山青不由皱了皱眉:这个叛军女首领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画戟客既然身手那般天下无敌,又为什么要追随于她?
顾山青对着册子上短短一段文字读了又读,总觉得有哪里说不出的奇怪。比如,他,还有那个叛军女首领,为什么放弃得那么轻易?人君只是禅位于侄,他们就满意了么?他们又如何知道这个“侄”是怎样一位君主,会不会秋后算账?之后更是不惜余力帮助他对抗群妖……
禅位于侄,禅位于侄……
顾山青脑中突然有灵光一闪,难以置信地暗道:“不会吧……”
他依着册子中的年代去翻史书,果然在一千三百年前,有一位人君从兄长手中继位,腹背受敌,在与四面八方的大妖交战时送了一位公主去和亲。虽然没提名字,但肯定就是平乐公主了。据书中记载,在公主被送去之后,那与她和亲的大妖悍然撕毁条约,重挑战火,公主也在这过程中不幸罹难了。
而在公主遇难不久之后,叛军横空出世。
顾山青记下关于这叛军的首几个关键词,又去翻了几本地理书,经过重重考究,发现这场叛乱的发源之地地名虽几经改易,位置赫然就在昆山附近!
这未免也太巧了!
但如果说这不是巧合,一切似乎就都说得通了。平乐公主在到达昆山之后,不知怎地改变了主意,不想再为她叔父的和平献身——无论这献身是真和亲假献祭,还是真献祭假和亲,毅然决然,揭竿而起。而与她同行一路的画戟客在途中与她相识相知,在她反叛后追随于她。
甚至是最后人君禅位时,这个凭空出现的侄子……
顾山青摸了摸下巴:有故事啊……
而且,如果说继位的人君就是平乐公主的儿子,那王都郊外公主祠的存在也就可以解释了。儿子想要为替自己打来天下的母亲立一座祠,这岂不是一件非常合情合理的事?但公主反叛先代人君,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也只能逮住她为了天下苍生不惜与妖类和亲的事大书特书了。
只可惜有关平乐公主和那名画戟客更具体的记载,顾山青再怎么翻也翻不到了。所有的一切也不过是他的推测而已。想要更进一步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能只剩下亲自前往昆山探个究竟这一条路了。
但上次他去破阵没能成功,这次也不准备为了个一千三百年前就已作古的公主再去一趟,也便作罢。
稍稍满足了从画里遗留下来的好奇心,顾山青又一头扎入了符咒的书山卷海之中。
书中不知日月,一日午后,顾山青正在藏书堂中翻阅一本《蛮族符法纪要》,忽然听到一阵欢快的脚步声和嘻嘻哈哈的笑声从层层书架后传来,不由挑了挑眉——藏书堂里理应是不许喧哗的。
他以为是镇异司新来的人不知道规矩,没有理会,却不想那脚步声和嬉笑声越来越近,直到在他的身边停下来。紧接着是一个清脆的女声:“顾大哥!”
顾山青抬起头,只见木清、白鸿和张文典整整齐齐立在他的身前。这倒有些出乎意料了,撇开张文典不提,木清和白鸿两个对藏书堂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他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木清蹦蹦跳跳来到他身边,挽住顾山青的胳膊,仰起脸对他粲然一笑,道:“我们来,当然是为了帮顾大哥找媳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