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壁画中脱出,顾山青重重地落回自己的肉身。
他的第一反应竟是心生惋惜:可惜没有看到平乐公主出手。入画一遭,他们对这位被供在高台之上的公主了解没有变多,反而似乎更少了。
苍殊和鹭飞飞已经先他一步出来了,鹭飞飞手里紧紧地抓着个人,怼着他的脸道:“你还想跑!我看你这回怎么跑!没想到你这小子还会玩乐器呢!很多才多艺啊……”
与画中平淡的五官不同,这人眉眼细长,即使被鹭飞飞拎在手上,双手垂地,也掩不住一身洒脱风流之气,正是通缉令中苏之涯的样子。
他赌赢了。
张文典把顾山青从墙边扶起来:“我刚才正和不空说呢,这都马上三天了,你们怎么还不出来!”又对着苏之涯一点下巴,“就是他?”
不空正在角落里闭目打坐歇息。歪歪斜斜躺在地上的猫九郎坐直身子,揉了揉眼,也醒了。顾山青道:“对。你们一直在这守了三天?”
张文典道:“不空一直守着来的。我和丰年差不多五个时辰轮换一次。木清也来过几次,不过你也知道她,没个定性,一会儿就跑了。你先在这歇着,我去给丰年发个信。”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小的传信纸鸢,往门口走去。
顾山青回过身,望向壁画。不知怎地,不空在壁画上所做的增减已然全数抹消,画面正中平乐公主的马车华贵而艳丽,驾前高头大马鬓毛闪亮,仿佛下一刻便要破墙而出,与最开始他们刚来公主祠时没有任何差别。
所有未解的谜团都隐藏在壁画深处,不露分毫。
顾山青凝视了它片刻,转开眼:画里的谜团还是留待之后再说吧,眼前的事更为紧要。
他来到苏之涯身前。面对鹭飞飞的聒噪不休,苏之涯面色淡然,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见顾山青过来,他抬起脸。
顾山青问道:“你为何来王都?”
苏之涯挑了挑眉:“我以为你们会先问我为什么要杀她们。或者问我认不认罪。”
顾山青道:“这两个问题可以日后再说。先回答我,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在皇天祭城里很有可能加紧巡逻的时候,来这里?”
苏之涯:“我说了你们也不信。”
张文典送走了纸鸢,也回来了:“你先说,我们再决定信不信。”
苏之涯轻叹一口气:“我是被人绑来的。”
顾山青:“绑来的?”
苏之涯道:“对。走在路上被人打晕,在小黑屋里关了一段时间,又被打晕,装进箱子里,一醒过来,就在王都了。”
张文典叫道:“怎么可能!”
苏之涯冷淡又礼貌地一勾嘴角:“你看。”
张文典抱起手臂:“你这样的人会走在路上被人打晕,我第一个就不信。”
苏之涯声音平淡:“就是被人打晕了。”
张文典放大声音压过他:“第二!进城的马车都有人检查,你想说,你这么大一个人装在箱子里,守卫都看不见?”
苏之涯彻底扭过头,不理他了。
顾山青摸了摸下巴。虽然张文典反应强烈,“打晕带走”这个操作看起来又太过简单粗暴,他却觉得苏之涯所说其实并非全无可能。
张文典那时候还晕着,不知道何非在刺杀念君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他却知道。
后来他去了解过,何非在刺杀前一直在镇异司的帑屋,也就是库房当值。而镇异司库房的储存清单上有许多并不在外流通的稀有草药、金石材料之类,需要镇异司的人亲自去置办采买,因此他驾着马车四处出行,拉着几个大箱子回城是常有的事。
王都西门本来就由镇异司坐镇,出入的次数多了,守卫渐渐与他相识,自然而然放松监管,草草掀开顶上几个箱子,瞧见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头树根,便给他放行,绝不会想到在那堆箱子底下藏了个人。
而苍殊的小隼虽说遍布全城,但也基本是在人流络绎不绝,三教九流混杂的市集和进出城时必经的大十字路口,绝非无时无刻每一个犄角旮旯都能覆盖到。
在人皇祭前一两天,顺着惯常走的大路绕到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把打昏了的苏之涯丢下,等他自己醒过来,寻到大路上,自然就会被苍殊发现。
至于关小黑屋,只能证明背后主谋早就开始谋划行刺,一直在物色调虎离山的人选,苏之涯和另外几个倒霉蛋只不过是刚好撞到了他的手里。
如果是这样,苏之涯对幕后之人大概也一无所知。
顾山青正待再细问,突然听到一阵喧腾的人声从大门传来。
是谢丰年。
来的不止他一个,他身后跟了一群人,都作小二打扮,而且是来自不同酒楼和商号的小二,除了其中四人两两抬着四方的矮桌,两人手里提着串起来的大小酒壶,剩下的所有人手里拿着的都是印着酒楼字号的食盒。大呼小叫,吵吵闹闹,一边争执谁家的菜品更好吃,一边生怕别人把自己手里的食盒碰散了。
谢丰年走在他们前头,环视四周一圈,最后愉快地一指公主像前的空地:“就放这吧!”
“好嘞!”“没问题!”“听大人的!”“善哉善哉!”
一连串声音纷纷答道。
等小二们热火朝天地把矮桌放下,菜码摆齐,一个看起来像是主管的矮胖子掏出手绢擦了擦额上的汗,对一旁呆立围观的顾山青和张文典搭讪笑道:“几位爷真是好雅兴,跑到这种郊外小庙来野餐……”
“怎么,有什么不可吗?”谢丰年站到顾山青身边。
那主管连忙陪笑:“没什么不可!没什么不可!”回头见事都搞完了,“谢大人,您看……?”
谢丰年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手里掂掂,轻巧地抛给他:“你们拿去分分。剩下的就算给你们的赏钱。”
主管欢天喜地地领着小二们走了,一路上护着银子,边走边和想来抢夺的别家主管吵嘴。
张文典无奈地道:“你……这唱的又是哪出?”
谢丰年一挑眉,看的却是顾山青:“难道你们不饿吗?”
确实是饿了。
几近三天没有吃饭,不止顾山青饿了,鹭飞飞和猫九郎也饿了。
不空不顾鹭飞飞的阻止,菩萨心肠地去给同样饿了三天,被苍殊锁在门边的苏之涯喂饭去了,桌两边各坐了三人。
方才没有注意,等坐到拼起来的小方桌前,顾山青才发现猫九郎占地小了许多,不仅身子瘦了几圈,连五官都现出几丝若有若无的清秀。然而随着他喝水一样把烧好的大肉整盘整盘地倒进嘴里,那点清秀又立刻被惊飞了。
鹭飞飞的吃相要斯文些,只是把所有想吃的东西拨到碗里,头埋进去,就不抬起来了,倒真像一只把鸟喙插进滩涂里的水鸟。
甚至顾山青动筷也比平日快了几分。
只有苍殊不动如山,仍旧表现得克制而守礼节。
谢丰年托着腮,十分放肆地盯着苍殊瞅了一会儿,突然道:“你不饿吗?”
张文典托着碗的手一僵,没忍住露出一个见了鬼的表情。
苍殊放下筷子:“饿。谢大人思虑周全,多谢了。”
谢丰年脸上闪过一丝好笑之意,张开口,正想再说点什么,被张文典急急打断了:“对了,山青,你们在画里怎么样?碰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没有?”
顾山青知道他是怕谢丰年对苍殊说出什么冒犯之语,虽然觉得苍殊不会介意,仍然答道:“确实是有的。”而后将公主和亲的疑点对他们一五一十地说了。
张文典思索良久,皱眉道:“你这么一说,确实不像和亲。”
谢丰年关注的却是另外一事:“这个平乐公主,剑术很高?”
顾山青道:“她出手前的威势,很像叶一。”
谢丰年不做声了。
猫九郎一个妖扫空了一整桌的菜,终于放慢了吃东西的速度,手里握着一只鸡腿,边嚼边道:“既然她这么厉害,不想去,她为什么不逃跑呀?”
顾山青摇头:“不知道。”
不空给苏之涯喂完了吃的,从门边回来了:“阿弥陀佛,想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等小僧从云牧回来,再行入画,看看这位公主到底去往何方了。”顿了顿,又道,“当然如果顾施主无需小僧相助,自行前去亦可。”
顾山青正要答他,却听苍殊道:“不必了。”
张文典问:“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必来?”
苍殊道:“我知道她去了哪。”顾山青讶然望他,苍殊回视,道,“她去了昆山阵。”
一时静默。
张文典一拍手:“有道理啊!带五个阵法师就是去破阵的了!但是昆山里到底有什么?他们去那干什么?”
不空合十道:“阿弥陀佛……苍施主是如何知道她去了昆山阵的?”
顾山青也想问这个问题。虽然他心中已经大概知道了答案,依然想听苍殊亲口说出来。
苍殊道:“我派了一只小隼前去查看。”
顾山青心里蓦然生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一只孤单小隼沿着由白雾标出的鲜明道路马不停蹄,一路疾飞的情形不知为何无比鲜明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只不过随口一说,苍殊却真的在他不注意时不声不响地去办了,哪怕在他独自对战三只大妖,一力护住公主马车周围的人时也没有停歇。
如果不是那小隼当真到达了路的尽头,想来直到最后他也不会告诉顾山青这件事。
“我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被锁在门边的苏之涯忽然远远地道。
张文典:“什么为了什么?”
苏之涯道:“我知道平乐公主为什么不逃走。那个傻女人,满脑子都是天下苍生,一心觉得牺牲她自己就能换来天下太平,可真是够傻的。”
谢丰年道:“牺牲她自己?那你知道昆山阵后面是什么了?”
苏之涯:“不知道。她不肯说。”
一个当初以为是谬误的细节在脑中一闪而过,让顾山青悚然一惊,如果公主不是作为和亲的“祭品”,而是作为真正的“祭品”被送往昆山呢?
通过向不知名的鬼神献祭,以某种未知的方式换取天下的太平……
然而这个猜想毕竟太过匪夷所思,除了当时的题头之外又没有证据,在顾山青嘴边转了两圈,终究还是被他咽了下去。就此无话。
等猫九郎扫完了所有菜底,谢丰年又飞出一只传信纸鸢,叫来酒楼的人来收拾好方桌碗碟,便各自别过。
苏之涯是苍殊发现的,最终也是由鹭飞飞抓住的,理所当然被他们带走。
不空目送他们一路走远,踌躇良久,终于在苏之涯的身影消失前喊道:“苏施主!”
苏之涯回过头。
不空道:“你画得那般好,为何要取走那些女子的魂魄?”
苏之涯洒然一笑:“鲜花易逝,华貌常凋,我只是应她们的心愿,把她们留在最美的时候罢了。”
不空默然片刻,又道:“连林姑娘也是吗?”
尽管从来没听说过,但顾山青猜测这位“林姑娘”,便是不空故事中的“首富之女”了,也望向苏之涯。
这一回,苏之涯沉默了良久,等他终于开口,声音中难得地现出了几分苦涩:“在我认识她之前,她就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话没说完,被猫九郎一把拖走,消失在沉沉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