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吩咐几句,顾山青离开库房,凭着苍殊给他的令牌经过重重守卫,一路深入校场,来到画中将军日常办公的大营。
苍殊从公文中放下笔:“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叫他们进来。”
顾山青挑了挑眉:“大人不问我那四幅画结果如何?”
苍殊道:“如果画师四人里有苏之涯,你我不会仍在此处。”
顾山青无言以对,只得默认。他身为文职站在苍殊身旁太过奇怪,早早便托苍殊备下一身铠甲,于里间换好之后,立在苍殊一边,安静地等着苍殊手下叫人过来。就在等待时,他忽然察觉堂下的几个侍卫里有一个格外肥胖的,粗眉浓髯,在对他挤眉弄眼。定睛一看,不由失笑。在那浓得夸张的眉毛和胡子底下,分明藏着一个猫九郎!
苍殊也注意到了猫九郎的小动作,一个凌厉的眼神飞过去,猫九郎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不动了。
顾山青低声笑问:“这是怕追捕时苏之涯见过他们的脸?”
苍殊道:“是。”说着,听见门外动静,立刻收声。
先被领入大营的是那五名阵法师。
苍殊以出行前最后一次查验妖族奸细为名对他们客气地进行询问,请他们就阵法运行之理相互质证——当苍殊一脸肃然地道出“恐有妖禽奸细”几个字时,顾山青不得不强忍住心中笑意。虽然只是在画中世界,但谁能想到,端坐营前说出这句话的,其实是现实中法力无双的妖王副手呢?
五名阵法师突然被叫来,初时尚且一脸莫名,不情不愿,论至最后,竟辩得益发艰深,争到了面红耳赤的地步,甚至恨不得就地布置出一个阵法,立时分出个高低究竟。
顾山青在堂上听他们辩论,听出五人里一个脸上沟壑纵横,似乎饱经沧桑的,是一位遍访天下禁地,以期参透上古大阵奥秘的方外高人,一个儒雅仿若文士的是经纶满腹,精通阵法义理的饱学之士。而另外三人,则同属一个源远流长,古老而隐秘的门派。其中两人慷慨陈词,吵得十分激动,余下一人却貌似十分害羞,从不直接说话,只偶尔附到另一人耳边,对他耳语些什么,那人便会点点头,把他的观点复述出来。
法术知识不会凭空而来。就算苏之涯附到了阵法师身上,也无法像争论的四人那般将阵法说得如此头头是道。而最后那位性格害羞的,从他与同门互动时,两人丝毫未起疑来看,平日本性就是如此,也可以排除。
这五人都不是苏之涯。
苍殊向他递出一个眼神,想必心中也有了答案。顾山青轻轻点头。
于是苍殊清了清嗓子,谢过几人拨冗前来,顺便暗示他们可以走了。奈何五个人正讲到兴头上,论争之外旁人说了什么,一句也没听见,直到苍殊做了个手势,猫九郎亲自下场驱赶,几个人才一脸懵然地出去了。到了门外,立刻又从方才断掉的地方接续了起来。
顾山青不由感叹:“真是一班痴人!”
苍殊答道:“若不是痴人,怎会研究阵法?”
顾山青:“说的也是。”
这五人排除得简单,可惜剩下的人就没有这么好判断了。
那些修习异术和兵器的,最好的分辨方法无疑是让他们现场展示一手最得意的绝活,或者当场比武,谁输了谁嫌疑最大。但且不说苏之涯在魂术之外,完全可能另外修习了别的异术,蒙混过关,这些被请来护送公主的人也断然不是民间市集里耍杂耍的,想让他们来一段,就可以让他们来一段。
被拒绝了倒还好说,若是有人当场翻脸,甚至动起手来,影响了后续行程,乃至引起了画中世界的崩溃,那才更加不好收场。
因此他们只能旁敲侧击,对着苍殊手头现有的资料一一对比,看他们的答话中有无冲突或者漏洞。
近二十人,加上迎来送往,客气寒暄,以及和苍殊偶尔的交流,哪怕每人盘问一刻钟,算下来也得至少三个时辰。除了中午稍事休息,吃了些点心,一日下来,顾山青只觉腰酸背痛,头昏脑胀,种种细节混在一起,看哪个都可疑,看哪个都无辜。
虽说都本事过人,然而其中让顾山青印象格外深刻的并不多。只有一个看起来年纪极轻,却能一口气操纵十余傀儡的;一个能随心所欲驱动五行之力的;一个当场演示给他们看,能以分身术分出三个自己的——分身术属于异法中极难的一种,顾山青之前偶然起疑,曾寻问张文典是不是会分身术,却被他笑着否定了;以及一个猫九郎极度怀疑,于是借故上前和苍殊说话,假装绊倒,被他狠狠地揪了一把胡子的。
这些人里,没有精通魂术的。
遣散了包括侍卫在内的所有人,顾山青用力捶了捶一整天站得僵硬的腰,感叹道:“这么一个个问下来还是太慢了!而且只能怀疑,并不能真的确定是谁。”
苍殊道:“无妨。仍有时间。或者,你有什么好办法?”
顾山青摸了摸下巴,道:“有是有,但也不能说‘好’,只能说是一种尝试。而且,我得先找到一样东西才行。公主的队伍具体什么时候出发?”
苍殊道:“后日。”
顾山青一惊:“后天就走?”
苍殊:“是。”
顾山青点点头,道:“那我明日一早就去找。只能麻烦苍殊大人明天下午再让他们过来一次了。如果明天我没能找到,只能路上再看了。”
猫九郎对他们两个左看看,右看看,问:“咱们真的要一起走啊?万一苏之涯一直藏在城里怎么办?”
顾山青摇头:“不会的。”
猫九郎偏了偏头:“为什么?”
顾山青道:“苏之涯虽然是肉身入画,比我们在画中能呆的时间要长上许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界限的。从原路返回肯定有人围堵,所以,在不知道我们进来了的情况下,他现在首先要做的是什么?”
猫九郎想了想:“找别的出口。”
顾山青笑道:“没错。那你觉得,更可能与这个画中世界连通的,是像外面壁画里那样同样描绘公主出行的画,还是画公主走后的王宫和都城的画?”
猫九郎艰难地理解:“所以……路上的出口比城里多?”
顾山青道:“我认为是这样。”
猫九郎不甘心地又问:“但是,假如他知道我们进来了呢?”
顾山青道:“假如他知道我们进来了,在不知道我们有几个人,到底是谁的情况下,他更要尽快找到出路。因为我们出去了,可以换人再进来,他却不能,而在画中世界呆得时间越长,他不小心漏出马脚的可能越大。”
猫九郎:“可是……”
苍殊截道:“够了!我会在城里留下耳目,无须再问!”
于是作罢。
日落西山,尽管身在画中世界,顾山青依然觉出了饥饿。苍殊吩咐人端上晚饭,又因猫九郎在,接连续了好几次菜。
画是八百年前的画,画里的菜品也是八百年前的菜品,不及现时精致讲究,却自有一种质朴独特的风味。
顾山青不禁感慨:“也不知有多少早已失落的菜肴,或者书籍、乐曲之类其实就藏在画中,只等着人去发现。”
苍殊答道:“并非所有人皆是不空大师。”
顾山青点点头:“确实。”
苍殊:“也并非所有人皆是你。”
顾山青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帮不空召出几人魂魄,进而入画的事。只道这平日不苟言笑的人突然夸起人来当真教人招架不住——当然在苍殊心中这可能并非夸赞,只是陈明事实,想说不是天下人都如他这般无聊罢了。
但无论如何,顾山青都准备将这话当作夸奖认下了。他微微一笑:“多谢。”
这时猫九郎也吃完了,打了一个满足的饱嗝,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整个妖都抖擞一新,精神了。
顾山青忍俊不禁,轻轻拍了拍猫九郎的肩膀,又觉得手下肉乎乎的手感奇好,忍不住揉了一把,而后顺势起身告辞。
苍殊也随他站了起来。
顾山青忙道:“不必送了。”
苍殊却道:“我的住所也不在此处。”
顾山青只能罢休,由得他去。
一人两妖入到院中,秋风拂面,不见萧然,只余爽味。
与苍殊静静地并行在殿中小路上,一日积攒下来的烦躁和疲惫仿佛一点点被秋风卸去,顾山青莫名生出一股笃定:他们这一次一定能抓住苏之涯。
不知为何,但他就是知道。
顾山青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想看一看八百年前浩然壮阔的灿烂繁星,而后,突然呛住了。
苍殊扭头看他:“怎么了?”
顾山青说不出话来,指一指天上。
苍殊也抬起头:“……”
猫九郎惊呼道:“好大一个弥勒佛啊!”
——在晴朗夜空的正中,一尊圆滚滚、胖墩墩,慈眉善目的弥勒佛正从漫天的繁星之间笑眯眯地俯视他们。是不空画的“异状白云”。
顾山青早料到不空定然不会按常理出牌,却没想到他这次真的直接搞了一尊佛出来。
望着那团庞大到大约全九州都能看见的云,顾山青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种时候,他倒不担心画中世界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