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飞飞捶地痛哭,猫九郎笑得满地打滚,苍殊出奇耐心地忍了他们一刻钟,见两者谁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终于开口叫停:“够了!”
哭声笑声瞬间一止。二妖从地上爬起来,各自抹了抹眼泪。鹭飞飞瘪了瘪嘴,犹自十分委屈。
苍殊斥道:“男、女、人、妖,皆为皮相。变了一个样貌,你就不是你了么?有什么可哭的!”
猫九郎附和:“就是就是!你看你穿这个裙子多合身啊!我看你挺适合当女的的,你就认了吧!”
他的表情无辜至极,本意或许是安慰,却不啻于往鹭飞飞身上又插了一刀。
鹭飞飞一声咆哮,撸起袖子就要冲过去掐他脖子,猫九郎吃了一惊,边跑边躲边嘟哝:“我说点好听的,你还要打我!你可真不讲道理!”
可谓是十足困扰了。
见苍殊的脸色越发不豫,顾山青忍住笑意,连忙一手一个,拉住两妖:“好了好了,画中世界不讲道理,不空的理论也不一定全是对的,我们变成什么角色,大概只是随机而为,不要计较了!正事要紧!进公主府的这些画师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从哪来的?”
鹭飞飞在原地站定,道:“他们是来给公主画像的,据说都是有名的大师,之前早就被请进宫里来了,一直住在偏院。”
猫九郎疑惑道:“既然都把他们请来给公主画像了,为什么不让他们进公主屋?”
鹭飞飞摇了摇头:“好像画像的事是公主自己提的条件,当时人君满口答应了,但是现在又下令轻易不让人进了。”
顾山青道:“也就是说,公主被软禁起来了。根据壁画上所画的,公主曾经在禁军中历练过一段时间,肯定学过一段时间武艺……他怕公主反悔,不去和亲?”
苍殊突然道:“是不是和亲也未可知。”
顾山青想起那几个侍卫说的话,就听鹭飞飞连连点头:“没错没错!我试着提起过和亲的事,但所有人都模棱两可,一问三不知。公主府里一直愁云惨淡的,好多侍女都偷偷在哭。”
猫九郎闷闷不乐道:“我们也没那么吓人吧?至于偷偷地哭么!”
鹭飞飞敲了他脑袋一记:“你这个笨猫,都说了不一定是和亲了!你见过谁家去和亲,连具体的和亲对象是谁都不知道?”
猫九郎摸了摸头:“哦……也对哦,那他们要送公主去干什么呀?”
鹭飞飞摊手:“那谁知道。”
顾山青转而问苍殊道:“大人为什么说公主不一定是去和亲的?”
苍殊道:“我手里有一份此行从军之人的名单,除了百余名侍卫随从,另有约二十位异士,其中修习阵法者五人,兵器者七人,其余皆是修习各类异术之人。有这么多能人在列,虽然对外宣称如此,但实在不似和亲。”
顾山青:“阵法五人?”
苍殊:“不错。”
顾山青挑了挑眉:“他们是要带着公主去破阵?”
阵法极其艰深,难以研修,既不强身健体,也不延年益寿,且大多威力有限,古书中崩山裂地、可当千军的夸张描述总体而言可以当作理论上极其乐观的幻想,因此几百上千年来一直是异术修习中的偏门左道,冷门程度几乎与魂术不相伯仲。这队伍里的五人,怕不已经是全天下一半的阵法师了。
苍殊摇头:“不知。”
“只能慢慢调查了。”顾山青道,想起他们入画而来的真正任务,“这么说苏之涯可能也在这二十人中,你见过他们了?”
苍殊道:“并未。我令他们明日来见我,你也同来。”
顾山青点头:“好。”又道,“不过,在这之前,还有四个人我们可以先行确认一下。”
鹭飞飞插嘴:“那四个画师?”
顾山青道:“没错!”
鹭飞飞:“大人有办法?”
顾山青笑道:“那得看鹭兄是不是愿意帮我这个忙了!”
夜半子时,人君殿偏门一角。
苍殊背手而立,顾山青远远看到举着火把的巡逻侍卫往这边走来,掐起张文典教给他的手诀,张开一个隐匿身形的结界。
在画中世界,他所掌握的魂术和异法依然可行。而苍殊他们三个虽身为妖,仍使妖力,却并不会触发画在门院墙角的符箓,想来他们本人和他们的身份是一体两分,互不影响。
画中与界外不同,是深秋时节。猫九郎穿着铠甲,被冻得搓手跳脚,小声抱怨:“说好了子时见面,这都丑时了,他怎么还不来!不会是被人抓住了吧?”
顾山青道:“不会的。我们不是说好了,如果情况有异就吹哨示警。没有听到哨声,他应该没事。再等等吧。”
说着,忽然有一道黑影跌跌撞撞向他们飞扑而来,细瘦的鸟形背后背着四根又长又粗的画轴,仿佛压得他马上便要不堪重负。这鸟形落在他们身旁,瞬间变成了一身俏丽红装的鹭飞飞。
猫九郎不高兴地道:“你怎么用了这么久!”
鹭飞飞气喘吁吁放下画轴,被他指责,也很不高兴:“我都已经尽快赶过来了!画师走后又有几波人来拜访公主,公主和其中一个琴师弹琴说话,聊到半夜。我们守在门口,谁也不让走,更何况我还得把画借出来!”
猫九郎:“你是说偷出来?”
鹭飞飞:“借!借!是借出来!我会还回去的好不好!”
顾山青展开其中一个画轴,画中平乐公主华冠绣裳,垂目抚琴,十分动人。卷起,又展开一幅,除了笔触和风致之外,大同小异。
鹭飞飞偏了偏头,问顾山青:“大人,现在我把画偷……借出来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顾山青一把将四幅画全部抱入怀中:“跟我来。”
在画师给公主画像的时候,顾山青已经大致摸清了这画中人君殿的布局,轻车熟路地领着苍殊三人来到他睁眼时的库房,手指轻轻一弹,以一道魂法催值守的侍卫入眠之后,撬开门锁,溜了进去。
这里原本是侧院的边房,是临时充作仓库,除了公主的“嫁妆”,也放了这次出行要用的东西,分门别类、高高低低地堆着。
顾山青仔细地环顾一周,鹭飞飞问:“大人,咱们要找什么?”
顾山青道:“你记不记得公主祠壁画上画的仪仗扇?”
鹭飞飞忙道:“记得!不过,大人要那个干什么?”
顾山青答道:“我之前和不空聊天,听他讲过所有画师画风都各不相同,每个人均有自己画画的习惯,哪怕想要掩饰伪装,也绝不可能全然藏住。苏之涯必然也是同样。不空之前应该见过苏之涯的画,他肯定能分辨出来。”
四位画师画画时鹭飞飞全程候在旁边,亲眼看他们署名。而在画完之后,苍殊差人领他们入宿别院,变相看管了起来。只要不空分辨出他的画,他们立刻揪出苏之涯是谁。
鹭飞飞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猫九郎不解:“可是,这和仪仗扇有什么关系啊?”
鹭飞飞敲了他脑壳一记:“笨!顾大人肯定是要把画贴到仪仗扇上给不空大师看啊!”接着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大惊失色,“啊?那岂不是没法把画完完整整地还回去了?我真成小偷了!”
顾山青忍不住轻笑两声,道:“怎么会!放心好了。先帮我找到扇子再说!”
几人在库房里四下寻找一番,很快找到了在高高叠起的箱子背后摞成一沓,倚墙而立的仪仗扇。
顾山青将四把仪仗扇依次竖起,靠在箱上,接着,手在扇面上轻轻一抹,仪仗扇上原本的图画瞬间消隐而去。又将四幅画轴一一展开,手微微一招,画中公主的羞花之貌、霓裳羽衣齐齐散发出如雾般氤氲的各色华光。
顾山青轻轻“咦”了一声。
苍殊道:“怎么了?”
顾山青道:“没什么大事。只不过这画的反应与外界不同,有些出乎我的预料。”说完,手上一收,对着仪仗扇再次一抹,四幅出自不同画师之手的公主抚琴图跃然扇面之上。猫九郎探头去画轴:“咦!真的一摸一样!”
顾山青收回手,对鹭飞飞笑道:“怎么样?可以物归原主了罢!”说完,审视片刻,又以指为笔,以灵为墨,在扇面上添了几道。
鹭飞飞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顾山青微微一笑,道:“让不空帮我一个小忙。”
苍殊突然道:“如果在出发之前有人察觉图画有异,会不会将它们销毁?”
顾山青沉吟道:“我想不会。或者说,哪怕销毁了,应该也不会有太多影响。如不空所言,在发现苏之涯时,我们只需要在他脸上写一个‘不’字,他就能看到。但我们找到苏之涯的时刻,不可能正好是壁画所呈现的瞬间。也就是说,无论我们什么时候写这个字都不会有任何区别。我们写的字,或者画的画无论如何都会显现在壁画中。”
苍殊道:“言之有理。”
顾山青接着道:“如果壁画里扇面的图案改变了,不空肯定会发现的。虽然不知道具体如何,但我想我们现在只要等着,就好了。”
是晚,原本万里无云的夜空忽有浓云群聚,风雨大作。
第二天,顾山青是被人群惊慌的叫喊声吵醒的。迅速穿戴完毕,他顺着忙乱的人流一路往前,发现慌乱的源头果然如他所料,正是他们前夜刚刚探过的库房。
之前与他一同盘点公主“嫁妆”的同僚立在库房门口,满头大汗地一样样报出泡水了的物件,而他们手下的仆役则慌慌张张在殿中往返,从宫殿库房中取来备用的替品。
顾山青跨入屋门,穿过搬下箱子挨个打开查看的杂役,听到有人小声抱怨:“之前不是说这片院子刚刚修缮,不会漏雨吗!怎么偏偏就这间漏了!”
他蹚着没过脚面的水来到放置仪仗扇的角落——他们昨夜在替换完画之后又把扇子放回了原处,仆役尚未收拾到这边。
顾山青搬出四把仪仗扇,依次查看,心中微微一沉。
仪仗扇靠墙而立,扇面原本离地面很远,按理说是沾不到水的,但扇上四幅画风不一的公主抚琴图却尽数毁了。
——这场大雨无疑是应不空在界外的行动而来。而那四位画师里,没有一个是苏之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