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顾山青觉得被看不见的千丝万缕钉在原处的不是老人,而是他自己。
客栈门口,一具具垂软的身体如他们生前那般层层堆叠,甚至有几个依然在前后的挤压中歪斜地保持直立。
顾山青知道他的父母就在那里,想要过去,腿却似乎再也不属于他自己——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似乎都被一把巨斧劈开了,连一根小拇指都动弹不得。
在一片恍惚中,他听到老人的声音闷闷的,又惊又怒,仿佛来自天外,道:“你!你居然早就控制住了所有人!”
又听到青年轻笑了一声:“哦?你居然挣开了一点,能说话了?这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过,就挣开这么一点,你还想干什么呢?”
老人怒道:“你莫要猖狂!你以为这世上当真没有人制得住你了么!”
青年若有所思道:“这倒提醒我了。你是怎么发现我的?可别说你是偶然走进这个破客栈,碰巧坐在我身边的。”
老人不答。
青年又轻笑一声:“不想说?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你知道万箭穿心而不死,是什么感觉么?还是想让我把你的肉一片片剐下来?”说到这,恶意地停顿了一阵,又拖长了声音道,“但如果你现在说了,我可以直接给你一个痛快。”
老人啐道:“你做梦!”
青年惋惜地摇了摇头:“这是你逼我的。不过,干正事之前,先让我填饱肚子再说。真可惜,难得想吃一次素呢。走吧。”说着,只听“吱呀”一声,大堂侧边的小门开了。
顾山青在朦胧的余光里看到青年的手指轻微弹动几下,老人立刻迈起一种极为怪异的,舞蹈般的步伐,当先向小门走去。
青年跟在他的身后,抚掌大笑:“走得不错。就冲你这个姿势,我也得让你多活一阵。”
然而,就在跨过门槛时,老人抬起的拳头猛然张开。指上似乎用了劲,漫天的纸片再一次纷然飘落,是他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符咒。
青年一惊,下意识地迅速一躲,又见这些符咒没有一个引爆,就那么忽悠悠地落在地上,放下了心,嘲道:“怎么,你这个老东西,刚才状态好的时候都没奈我何,现在还想垂死挣扎,跟我来个玉石俱焚不成?”说着,迈出了大堂。
顾山青在原地僵立了不知多久,脑海各种画面中纷乱地翻来覆去,到了最后,总是父亲消失在人群中的衣角。
他多么希望这只不过是一场噩梦,等醒过来,发现母亲刚刚嗔怒地掀开了他的被子,质问他怎么还不起床,然后顺手打开了窗。
而在院子里握着书本散步晨读的父亲正好路过窗口,看到他刚醒来时的睡眼朦胧,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又走开了,目光早落回了书页上。
但他的希望是假的,眼前的一切才是真的。
等稍稍能动了,顾山青一步步艰难地挪到那叠起的人堆前,伸出手去,摸了个空,才发现泪水早就扭曲了他的视线。
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再次探出手,想掀开那些压在他父母身上的人,颈间却又猛然一痛。许是因为老人的操控减弱了,符咒从高空落了下来,这一次,阿鹰的叫声比之前近了许多。
顾山青低下头,眼泪控制不地扑簌簌落在阿鹰的羽毛里,他眨了眨眼,悄声问道:“怎么了?”
阿鹰深深凝望了他一眼,转过头,盯住一个方向。顾山青顺着它的视线望去,只见叠起的人堆里有一个年轻男子的脸正对着他们,眼睛似合非合,嘴似张非张,早没有了生气。
顾山青第一眼没看出什么,但也知道阿鹰不会无缘无故让他看,便深吸一口气,忍住眼泪,仔细端详起了那张微微发僵了的脸。
这一下,他看到了。
在这张脸的额头中央,有一个细不可见的红点,就如同老人身上的一般——他是被那无形的丝线贯穿额头而死的。
顾山青战栗起来。他看向另一个人,也是同样,再一个人,仍旧如此。
“你居然早就控制住了所有人!”
顾山青后知后觉地想起老人在惊怒之中说的话。
确实,如果不是早就控制住了所有人,他不可能在一瞬之间找准每个人的额头,同时将他们杀死。也就是说,早在任何冲突发生之前,青年就已经做好了除掉客栈中每一个人的准备。
在客栈里的人尚且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还在自在如常地走动、聊天、吃饭、担忧着不知何时从天而降的灾祸的时候,就已经有一道看不见的细丝牵在他们的身上,如同一条蛰伏的毒蛇,只等着在恰当的时刻发出致命一击。
想象了一下那个情景,顾山青不由遍体生寒。
但既是如此,他是怎么逃过一劫的?难道是青年高抬贵手,放了他一马?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顾山青突地记起老人给他的三张符咒,往怀中一摸,摸出来的却是两张完整的符,和一张焦黑的纸,稍一见风,便碎成了灰烬。
果然是老人救了他一命。
顾山青的眼眶又是一热,在感激之外,竟生出一丝莫名的委屈。他不知这委屈从何而来,忍了又忍,终究咽下了流入喉中的泪水,默默地将剩下的两张符贴身收好,转向眼前的人堆。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那些细丝,还依然牵在这些人身上吗?
如果顾山青挪动这些没了生命的躯体,或者说只是在大堂中随意行动,会不会触动那些丝线,引起青年的警觉,或者干脆直接被他发现?
阿鹰在他伸手时啄他,大概也是为了这个隐患。
老人不肯对青年说出是如何发现他的,不仅是因为不想提醒青年他身上存在的破绽,更多的是为了保护顾山青和阿鹰。而如果他傻乎乎地自投罗网,便彻底辜负了老人的一片苦心。
但是,难道他只能这样干等着吗?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等着青年把老人折磨至死?
虽然毫无理由,但顾山青坚定不移地相信老人绝不会把他和阿鹰供出来。
就在这煎熬之中,顾山青突地感觉余光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心中蓦然一喜,以为还有人活着,飞快地扭头看去,却发现动了的是一个趴倒在地的人。
他刚才的问题骤然有了答案。
似乎是觉得再也没有掩藏的必要,青年原先无形无状的丝线此时竟现出了形来,如蛛网般晶莹,宛若银丝,没入那人的身体之中,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他向小门拖去。
顾山青一时没想明白青年要干什么,等想明白了,顿时如坠冰窟。
他原本浑身就在颤抖,此时更是如寺庙里的铜钟般打起了摆子,连怀中的阿鹰都险些抱不住,全靠它两只爪子抓在身上,才没掉下来。
他突然觉得,在不久前刚刚立誓要荡平世间魔头,绝不让他们肆意为非作歹的自己,是多么可笑!
他明明什么都不会,与那青年相比弱小得如同蝼蚁,连死人都保护不了,只能任凭他们留下的□□受到侮辱和践踏,哪还有脸提什么活人!
他五内如绞,终于支撑不住地弯下腰来,倚着客栈的柜台滑坐在地上。
仿佛感觉到他心中的剧痛,阿鹰低吟一声,将它毛绒绒的脸贴在了顾山青的脸颊上——老人的符咒是有时限的,它的声音回来了。
青年似乎不满足于拖走一个人,或者说不满足于拖走的那个人,顾山青眼前堆叠的毫无生气的躯体纷纷动了起来。
顾山青咬紧牙关,只恨不得闭上眼睛,就这么抱着阿鹰大哭一场,管他会不会被发现。若是发现了,正好一死了之,也免去了老人可能受到的折磨。
但是不行。
假如以他的一条命能换得老人不受折磨,他不会有半分犹豫。可如果他站出去,他身旁的这些人就算是白死了,未来更有不知多少人会难逃毒手。
青年会像他过往的所有次那样一走了之,不留下任何痕迹。哪怕再有异士高人想要找他算帐,也得像老人开始所说的那般,徇着他出没的行迹乱撞乱碰,直到瞎猫碰到死耗子的那一天。
因此,他要活下去,好好地活着,活着将那魔头的相貌和身份公之于众,活着看到他被剿灭的那一天。
而既然不能死,顾山青霍然站起,那么他就必须要睁大了眼睛,为眼前发生的一切惨状做一个明明白白的见证!
想到这,一直在心底默默重温少年心迹的顾山青忽地皱了皱眉。
二十年后的他早已不是当年对异术异人、妖魔精怪一无所知的孩子。
他在此之前从未认真地想过,但就现在的他来看,这丘无际其实也并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异士,所仰仗的,完全只有一个千丝戒罢了。
但且不提制服他与否,单是他的身份居然这么久都没人查出来,便让顾山青十分迷惑。
确实,不是所有会异术的人都擅长追踪——据顾山青所知,上一任镇异司的司台,叶一的师父,也是一代剑豪,若要让他光凭自己找出丘无际来,实属为难。
但妖族的扶正按察使向来是擅长论迹寻人的。苍殊的小隼就不说了,猫九郎一舔之下能尝出四种血味,这丘无际身上的香气重到连阿鹰都能闻出来,上一代的扶正按察使竟不能根据他在惨案现场留下的气味,寻到他的人么?
更何况,顾山青也并不相信上一代镇异司当真没有人能找出他来。至少在他们现在这一伙人里,只凭气味这一项,谢丰年的嗅香蝶便是大有可为的。
那么,如果不是怠忽职守,只能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转移了他们的注意,让他们甚至顾不及有一个魔头正在民间兴风作浪。而这个他们,不局限于扶正按察使,也包括镇异提刑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