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
小时候父亲曾经给顾山青讲过“螳臂当车”的典故。不到三寸之长的螳螂举起双臂,试图阻挡几十甚至上百倍于它的巨大车轮,以世人的角度来看,除了“不自量力”四个字,似乎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
但那时的顾山青并不知道这默认的后半句,他只是好奇地追问:“车轮那么大,螳螂真的不知道它会被碾得粉身碎骨吗?”
他的父亲回答:“我也不知道。先人说它不知道,但或许其实它知道也说不定。”
他又问:“但是,如果它知道自己会被碾碎,它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他的父亲想了想,说:“可能它的家就在身后吧。无论挡不挡得住,它都想去试一试。”
之后他又问了什么,或者父亲又说了什么,顾山青早已记不得了。
但看着老人被重重叠叠数不清的无形丝线死死地钉在原处时,顾山青忽然又想起了这段对话,想起了那只自不量力的螳螂。
被砸到地上的可怜小二不仅没有死,并且在被拖到青年眼前时,似乎终于明白了他是谁。
或许是因为全身疼痛,更或许是因为惊骇异常,他浑身战抖,早缩成了一团,口中喃喃不止,又是“大爷饶命”,又是“对不住大爷”,却压根不敢看他恳求的对象一眼——比起求饶,倒更像是在极端恐惧中不自觉的自语。
但如果真能饶了他,魔头也就不能称之为魔头了。
仍旧一脸温柔的青年一脚踩在他的身上,用脚尖扳正了他的脸,弯下腰,张口欲言。
老人就在这个时候猝然发难!
他手中一甩,一把符咒如天女散花般扬起,将青年笼罩其中。不等符咒落下,飞快地做了几个复杂的手诀,一声大喝:“破!”
一阵噼啪爆响,飘在半空的符咒尽数爆开,一时间烟尘四起,青年所在的位置火光冲天。
然而老人丝毫没有懈怠,扔出了刚才的一把符咒,起爆之后,又从怀中摸出一把。这回没有一股脑甩出去,而是如同发花牌般,一张张快速地往外飞。
丢出去的符咒不像方才般自然地下落,而是轻轻飘起,仿佛知晓各自的位置般一个个停在半空,绕成了一个完美的正圆,将烟尘缭绕中的青年团团围住!
老人又做起了施术的手诀,只不过,这一次比刚才又慎重了许多,慢了许多,或者说,费劲了许多!
他一式一字,咬牙念道:“天罡地煞,罗网难逃!缚!缚!缚!”
自他念第一个字起,所有的符纸无风自动,紧接着,竟缓缓沿着原本的圆旋转起来,越转越快,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骤然一停!
明明老人的神情姿态与念咒前几无变化,顾山青却不知怎地,觉得他整个人都突然枯槁了许多。
符纸停了,老人的姿势却未变。他紧紧地盯着青年所在之处,原本连成一线的眉眼皱成一团。等待着。
整个客栈的人也冻住了一般,和他一起等待着。
刚才烈焰冲天的地方火光已经不知不觉小了许多,笼罩着青年的烟渐渐开始散了。
——最先露出来的是一只修长的手,从烟尘里穿出来,扇了扇,拢在嘴边。
接着是两声轻咳,和一把懒洋洋的嗓音:“这可真是,好大的烟啊。”
说完,拢起的拳头猛然张开,似有成千上万道数不清的无形丝线从他的手中激射而出,将环绕他一周的符咒尽数贯穿!
老人如遭重击,蓦然喷出一口血,整个人萎顿了下去。一张张符咒上陡然破开无数小洞,几乎碎成了纸片。而这些碎纸片再也无法支撑在半空,如鹅毛般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老人耗费了十成心力,孤注一掷祭出的符法,竟就这么如同玩笑般轻而易举地被青年破解了!
但饶是如此,他仍挣扎着往怀里摸,而后,骤然僵硬。
这时笼着青年的烟尘已基本散尽。他的脸上仍挂着笑意,却比最初时冷冽了许多。有一只胳膊被烧伤了,又红又肿,冒出了成片的水泡。
他似笑非笑地对老人道:“用同样的手诀同时引爆不同的符咒,这倒是很有新意。比你之后那个缚咒有意思多了。不过,就凭着这点雕虫小技,你以为能制服我么?!”
说到最后,语气突地发了狠。只听一声“咯吱”怪响,顾山青才意识到,他发狠的不只口中,还有脚下。
刚刚老人撒出的符咒不知是施加了什么禁制,竟没有伤到青年脚下的小二一根毫毛。可惜那小二约莫是吓得狠了,也没想起来逃走,此刻就这么被一脚踩了个对穿!
他上身弹起,两眼发直,口吐血沫,两手向虚空最后奋力地抓挠了几下,便猝然倒下,眼看是不治了。
客栈中的众人呆呆看着老人与青年斗法,虽说早知道遇到了什么严峻的大事,也有不少人心惊胆战地暗自猜测眼前之人就是如今流言遍天下的魔头,但到底缺了一些实感——在这之前,他们大多连一张真正的符纸都没见过,更别提什么魔头了。
而眼看店里的小二就这般惨死在眼前,所有人终于切肤地认识到他们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残酷。
在一片死寂中,有人哆哆嗦嗦地细声道:“杀,杀人了……!”
然后所有人都彻底反应了过来。
尖叫声、踩踏声、桌椅翻倒声,霎时响作一团。所有人都歇斯底里地扑向窗户和大门。
只可惜任凭他们如何用力地推拉、摇晃一扇扇门户窗板,这些木头做成的物件也仍旧冷酷无情地牢牢紧闭着,丝毫不为所动。
至于求救,且不说求救声能不能传出去,就算传出去了,这小镇子里的一众凡人也必定先跑为敬,又怎么可能真的会来救人?
话说如此,在这种生死关头,任何人都不可能轻言放弃。所有人都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拍打着,想要搏取一线渺茫的生机。
在这突如其来的慌乱中,顾山青被冲向大门的人撞倒在地,心中只剩迷茫。
他不理解,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到了这等田地。
明明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他们就出去了!
是天意弄人,还是命该如此?
他身上揣着隐气符,虽说别人看不见,肉身却没有消失。像这般坐在地上发愣,免不了不时被人碰到。可惊慌失措的人们一心只盯着眼前闭合的出路,谁又顾得了脚下的是什么,竟一时没人察觉异常。
而又因为人群挡着,身处大堂后端的青年也没有发现他。
多年之后重观此幕的顾山青突然意识到,其实他是幸运的。正因为被撞向了柜台的那一边,他才会被人群挡住。若是他倒向了另一侧,人群中突兀的空白会立刻暴露他的存在,引起丘无际的怀疑。
可彼时的顾山青并不觉得自己幸运。他满心茫然,只觉得自己该怨个谁,可是,又该怨谁呢?
该怨那个碎嘴的小二么,还是不能按客人的要求把菜做好的厨子?
该怨恰恰好好在这种时候进门的那一行客人,还是磨磨蹭蹭怎么都不肯出门的那对夫妇?
该怨他好心肠的父母,还是选不对地的马夫?
甚至是该怨那些一有点风吹草动就把店关了的客栈掌柜的,还是在这种危急时刻居然还不关门的客栈掌柜的?
不,他又想,他们谁都不该怨。
顾山青的心中蓦地点起了一缕愤怒的火苗,而后如浇油般越烧越烈。
该怨恨的只有邪恶本身,只有那些凭借自身的力量,在世间作威作福、胡作非为而以为不用承担任何后果的人,无论他们的力量源自何处——暴力,金钱,权力,还是此时当下的,异术!
如果这次能逃过一劫,就拜老人和他的师兄为师,学画符吧!
学会了画符,他绝不会再让任何像青年这样的人在世间横行霸道,为非作歹!
正想得出神,顾山青忽然下颌一痛。原来是怀中的阿鹰见他愣神太久,用力地啄了他一下。
看到它满目忧虑,顾山青强逼自己露出一个微笑,摸了摸它的背脊,道:“我没事。”说着,站起身来,“先找到爹娘再说。”
虽然他还没有想好找到他们之后要做什么,但总得先找到人。
如果老人的符能把他们三人一鸟全藏起来最好,如若不行,也可以再想办法。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父母本来就站在离门最近的地方,前仆后继的人一挤,立刻被挤到了人群的最中心。
顾山青在人群边缘焦急地转了几个来回,好不容易看见父亲的衣角,想从缝隙间挤过去,又几次被逃生心切的人群挤了出来。
他试着去喊,喊声却也被人群淹没。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他听到在客栈之外,远远的天上又传来一声尖锐的鹰唳,短促而又急迫。
客栈里这般嘈杂,按理说顾山青应该注意不到的,但不知为何,他就是听见了。他下意识地看向怀中的阿鹰。
阿鹰的羽毛再一次全部炸了起来,甚至看起来比在客栈外时更加惊慌。
顾山青动了动嘴唇,还没问出“怎么了”,下一刻,客栈里的所有动静都消失了。
顾山青猛然抬头,只见所有人的动作都不知为何停住了,接着,在片刻的静止之后,一个个像被剪去了提线的人偶般倒了下去。
整个客栈里只剩下那个青年一个人的声音。
他掏了掏耳朵,舒了一口气:“这下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