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丰年眼也不眨地将盒子抛给了他。
叶一又抢上两步:“等等,丰年!”又求助地望向念君,“君上,君上……”
念君掀开盖,垂下眼,静静地凝视着在盒子里蠕动的软虫。
仲文仲武似是见情势不好,一时顾不上搭理谢丰年,也赶忙凑了上去:“君上,不要理会这宵小之辈!此事必有别的解决方法,君上……”
“是啊,君上!您可千万不要吃啊!”
念君伸出一只手指,让那软虫爬上他的指尖,举了起来。
他盯着那探起身子的小虫,道:“在我身故之后,人皇殿中的事全权由叶司台负责。仲文仲武,我刚才已经差人去把你们抢来的那些东西拿过来了,待会记得还给叶司台。幸好谢大人来得及时,我尚未来得及请林神医将它们制成药丸,尽可物归原主。”
听到这,顾山青微一挑眉。
按理来说,如果这“逆天五行”真的有用,人皇殿又到手许久,为防夜长梦多,该早些调制好,让念君尽快服用才是,怎么会拖了这么长时间?
他稍一转念,又想起人皇殿拜托苍殊去四处寻找的净化之物——莫不是,从木清体内逼出,从白鸿指尖砍下的三样东西无法直接使用,须要加以提炼,才拖到了现在?
回过神来,念君仍然在讲:“……仲文仲武此举,实在其心可诛。但念在他们与我总角之交,一起长大,乃是救我心切,才做下此等错事,还希望叶司台稍稍网开一面,对他们罚得尽量轻些,就算是我最后一个不情之请了!”
仲文跪行两步,抱住念君的腿:“君上,是我们错了,是我们错了!您千万莫要冲动啊!我们再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仲武将他手中的枪丢开,也跪了下来:“是啊君上,从小到大我们兄弟两个一直跟着您,您这回要把我们扔下吗?”
念君叹息一声,道:“我护得了你们一时,护不了你们一世。从今以后,你们莫要再逞凶斗狠,做下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了!切记切记!”接着,他抬起头,又对谢丰年洒然一笑,道,“谢大人,多谢你了!”
他的语气中不含半点嘲讽,倒似是对谢丰年当真心怀感激一般,也不知是提前感激谢丰年放过他治下的百姓,还是感激谢丰年提前给了他一个解脱。
说完,一仰头,将指上的小虫咽了下去。
一时间,仲文仲武不依不饶的喋喋哀求声停止了,大殿里针落可闻。
念君平静地对谢丰年道:“好了,你让我做的事我做到了。谢大人,该轮到你履行承诺了。”
谢丰年低着头,肩膀耸动。顾山青初时以为他在哭,无声地哭。然而等他仰起头来,声音愈大,顾山青才意识到他在笑,大声地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仲武回过神来,脸色涨红,青筋跳动,头发气得根根竖起。如果不是忌惮谢丰年尚未把下蛊的事交代清楚,只怕下一刻就要将他捅个对穿:“你笑什么!莫非此事本来就没有解药,你骗了我们?!”
“哈哈哈、哈哈……”谢丰年的笑声平复下来,他抹了抹眼睛,抹去笑出来的泪水,道,“有啊,解药当然是有的。你们念君,不是已经把它吃了吗?”
“你……!!”
这一下,仲武不再止于威胁了,他抄起地上的枪,兜头盖脸地冲谢丰年劈了过来。
只听“呲啦——”一声,叶一举剑迎上,接住他这一枪,又反震了回去。
仲武向后踉跄几步,止住退势,怒道:“叶一,我们君上敬你重你,给你几分脸面,你也不要太过分了!”
叶一不理会他,回身捉住谢丰年道:“丰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谢丰年好整以暇地将落到他眼前的一缕散发拨开,懒洋洋地道:“我不是说了吗?解药已经被他吃了,已经生效了。”
叶一道:“什么意思?”
谢丰年道:“他吃下去的就是操纵所有蛊虫的母蛊。这娇气虫子以露水和嫩桑叶为食,在他肚子里呆上两三日,没得吃没得喝,很快就自行萎缩消亡了。母蛊死了,那些人过不了多久也就没事了。”
仲武似难以理解他说了什么,眨了眨眼,道:“什么?”
仲文的反应却快上很多:“你是说事情解决了,这虫子很快就会死?那君上会如何?”
谢丰年莫名其妙地瞧他一眼,道:“会如何?会肠结阻塞,闭而不通。过上两日,通了气就好了。”
叶一大松一口气,仲文仲武的神色也瞬间和缓许多。
然而顾山青却突然察觉,念君的脸在他和叶一闯入大殿之后,第一次阴沉了下来。
他声音平板地道:“谢大人费了这诸多周折,将我王城如此多的百姓卷入其中,难道就是为了这么耍本君一遭吗?”
谢丰年漫不经心地道:“自然不是。只是为了弄清真相罢了。”
念君道:“弄清真相?什么真相?”
谢丰年道:“看一看,你是不是真的对我族人和木清的事一无所知。”
念君道:“这是何意?”
谢丰年道:“没什么意思。只是简单的类推罢了。假如你将自己看得比旁人都重,不惜害死我山南苗家二百多口,不惜害死木清,那你自然也不会为了区区几个发了疯的平头百姓放弃自己的性命。但如果你当真这么做了,或许我也就能相信你确实对这两件事一无所知。”他顿了顿,一勾嘴角,又道,“哦,对了,顺便一提,如果你在接过我的母虫之后将它碾死,或者让你的两个喽啰把它劈死,从它体内爆出的剧毒会让你们当场暴毙。君上,你该谢谢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够了,丰年,别说了!”叶一喝止他,又打起精神上前一步,单膝跪下,行了一礼,道,“君上,谢丰年胆大妄为,任性之至,竟做出这等无法无天的事,理当严惩。但是,能否请君上看在他乃是苗家遗孤,且他之所为实际未造成一人伤亡,也未达成任何无可挽回后果的份上,放他一马?叶一自当肝脑涂地,涌泉相报……”
她在这边说着,身后却幽幽传出一句问话:“谁说没有造成一人伤亡了?”
叶一讷讷地住了口,回头道:“什么……?”
说话的竟是谢丰年。
谢丰年对她微微一笑,又重复了一遍:“谁说未造成一人伤亡了?”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把约有手掌长的匕首,拔了出来,刀尖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仲文仲武又“锵啷”一声齐齐拔出武器来。
谢丰年也不看他们,只对叶一笑着道:“难道说,我不是人吗?”
说完,回过手来,干脆利落地将匕首捅入了自己的胸腔。
原本早就停息的嗡嗡声又在顾山青的耳边响了起来。
他上前两步,接住差点踉跄倒下的谢丰年:“丰年,丰年……!!”
叶一仿佛整个人都懵住了,不知道她是谁,自己在哪,又或眼前发生了什么。
顾山青道:“撑住,丰年,撑住,我这就叫人来,我这就叫人来!”
他这样说着,可他的脑中好像有一团雾在到处旋转,从哪里叫人,叫什么人?他不知道,他只是这样说着。
鲜红的血流到他的手上,仿佛他的手原本就是红的。
谢丰年笑着咳出一阵血沫,将他的脸也染红了,可他的笑容却是开朗的,甚至比顾山青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开朗。
他笑着说:“别麻烦了,山青。”又断断续续地喘了一口气,“我怎么能活着呢?我早就立下誓言,只为复仇而活了,我早就答应过何非了……咳咳,可我最终还是没能杀了他……我还有什么脸活着呢?”他又喘了一口气,“更何况,如果我活着,又该怎么向那些无辜被我下蛊的人交代呢?算了吧……让我走吧,山青……”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人越来越苍白,不出几十秒,便要与这人间离散。
不行……不行!!
顾山青定下心神,从少时便早就熟知的魂术在他心中电转。他放开手,任凭谢丰年从他手中滑下,而后,对着那倒在地上的肉身轻轻一招。
一道灿烂的灵魂从谢丰年的身体里脱体而出。
他瞬间不喘了。
顾山青快速地道:“丰年,你坚持一下!文影的石怪可以用来重塑肉身,你跟我回去,很快就好,很快就好了!”
他从怀中掏出永远随身携带的定魂纸,咬破手指,在纸上勾画起来。人的魂魄最为复杂难解,需要额外的咒语定住三魂七魄。
只余魂体的谢丰年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只轻轻一笑:“太好了!我正愁怎么能不重入轮回呢!谢谢你,山青!”他微微扭头,望向仍呆呆看着他的叶一。一刹那间,似想伸出手去,却又忍住了。
谢丰年的脸上第一次现出一丝踌躇。他迟疑良久,最终道:“叶姑娘……你要幸福。”
说完,仿佛怕自己后悔一般,原本光华流转的魂魄蓦然一闪,竟是在刹那间碎成了万千星点!
就如何非一般,他竟无比果决地震碎了自己的魂魄!
叶一似终于反应过来,抢上两步。
被那万万千千散碎而闪耀的光点环绕着,她的神情就像是个茫然的孩子。怀着几分委屈,轻轻地,似对着谢丰年,又似对着自己的心,她说:“你……你从没叫过我‘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