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君面不改色地道:“这是什么?”
谢丰年轻笑一声:“你说这是什么?你不是对全天下发出布告,说只要有关于它的线索,无论是谁都可以向你面报,报者有赏吗?”
念君点点头:“如果将它吃下,我会怎样?”
谢丰年戏谑地道:“那自然是……肺腑绞痛,而后意识全无,状若疯癫,最后七窍流血,肠穿肚烂,一命呜呼了!你不是差人去了解过了吗?这都不知道么?哦,对了,好像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发展到最后一步啊。他们的结局,全看你的选择啦,君上大人!”
仲武大怒:“放肆!”
说着,登登上前两步,耍了一个把式,便要下来抓他。
谢丰年把手里的盒子又举高一些,对准他,道:“哎?仲将军,你是不想管你们君上治下那些可怜的百姓了?”
仲武咬牙切齿地道:“等我把你碎尸万断了,在你身上一寸一寸地搜,不怕搜不出解药来!”
谢丰年笑眯眯地道:“解药?你是说母蛊吧?母蛊不在我身上,也不在我家里,我把它藏起来了。在偌大的王都里,想找到一条不知长成什么样的小虫子……我只能祝将军好运了!”
仲武道:“你……!”
叶一也上前两步,忧心忡忡地道:“丰年,够了,到此为止吧!趁现在还没有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伤害,住手吧!我会替你向君上求情,哪怕去哪里流放一阵,也绝不会害了你的性命!”
听到这,仲武勃然道:“什么?你们做到如此地步,居然还想……”
却被仲文一声断喝止住了:“住口!”
叶一理都没理他,接着道:“而且,念君也是有苦衷的,他……”
谢丰年轻轻瞥她一眼,道:“叶司台,你我认识了这么些年,你说这些话,你觉得我会听么?”
叶一哑然。她微微张着口,似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来镇异司这么久,顾山青头一次看到她如此不知所措。
然而,与此同时,谢丰年却“啪”地一下把那小盒子合上了,道:“话说回来,有一点叶司台倒是说对了。我确实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说吧,念君大人,你到底身染了什么恶疾,连全天下的神医都治不好,甚至要让你的手下去四处寻找传说中的‘药人’,甚至可以逆天的奇物呢?”
仲武竖眉道:“这关你何事!”
谢丰年微笑不语。
过了良久,念君终于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也罢。本君确实欠你和你的族人一个解释。”
仲文猛然回头,难以置信地道:“君上……”
念君摇了摇头,道:“你不必劝我,我意已决。”
说着,他低下头,开始用手去解他系在腰间束身的腰带。
大殿里没人说话,只能听见念君动作时布料摩擦轻轻的簌簌声。很快,他脱掉了外衣,又去解贴身的里衬。
顾山青心中蓦然生出一分忐忑,不知他要做些什么。总不会,真的要在他们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脱光吧?
幸好,他只解开系带便停止了。顾山青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见念君双手猛然一拉,内衬的衣襟豁然大开,露出一片袒露的胸膛。
顾山青本想回避目光,却在看到的一瞬再也移不开眼——本应养尊处优,肤如凝脂的念君,他的胸膛上竟是大片大片紫黑的溃烂,哪怕在皮肤完好的地方,也点缀着块块刺目的淤痕。
哪怕只是瞧上一眼,也让人忍不住地心惊。
谢丰年显然也吃了一惊,道:“这是……咒术?”
念君苦笑:“是啊。”他又撩起袖子,“不止是胸前,我的胳膊上,腿上,全都有。这已经是我的父亲想方设法为我控制之后的结果了。按理来说,我应该暴毙而亡才对。”他顿了顿,又道,“所以,你可能以为你的小虫子会吓到我,但其实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谢丰年皱眉道:“你从小到大应该都生长在人皇殿吧?谁能对你下这么重的咒?”
仲武瞪他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念君摇头制止他,道:“罢了,既然已经说到这里,全告诉他们,也无妨了。”他想了想,道,“你们应该听说过那个著名的‘山君愁胡同上昆山’的传说吧?”
谢丰年道:“知道。”
念君又道:“那你应该也知道昆山乃是全九州最大的镇魔之地了?”
谢丰年道:“不错。”
念君道:“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同上昆山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能让人妖止戈,而后八百年余年再无战争?”
谢丰年似不怎么信服:“你是说,从那以来人和妖和平共处,都与他们在昆山上所做的事相干?”又道,“你对我说这个做什么?我问的是你的咒痕是怎么来的!”
念君微微一笑,道:“马上就说到了。”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其实那时候打仗打了太久,不论是谁,所有参与到战争里去的人和妖都已经很累了。他们不想打了,但又不得不打,因为不知道假如自己停了手,对方会不会又攻过来。就在这个时候,山君与愁胡相约同上昆山,一个献出他强韧的魂魄,一个献出他强劲的妖身,向那些被镇压的魔族换取了一个咒语,名为‘动意即追’,又名‘思杀咒’。”
动意即追!
居然是“动意即追”!
顾山青很早就听说过这咒术,甚至在昆山脚下的九歌镇,还侦破了与之相关的案子,认识了开赌坊的狐俏娘!
却怎么也想不到,这咒术竟然就是山君和愁胡在昆山换取的!
怎么如此之巧?
顾山青皱起眉,暗自思索。狐俏娘的老祖宗便是八百年前当时的二将军陆隐平的相好,陆隐平的主上山君进山换取“动意即追”,而这咒术又在昆山下,在狐俏娘的周围出现了。又是一个巧合吗?
谢丰年道:“山君不是最后下山回来了吗?怎么又说他献出了魂魄?”
念君道:“山君性情坚忍,法力高强,一般人缺失了哪怕一魂一魄都不能保持神智,但山君在仅剩一魄的情况下仍坚持下了山。”说完,他玩笑道,“便是妖王愁胡,不也留下了一个头吗?”
见无人理会他的玩笑,念君轻咳一声,继续道:“有了‘动意即追’作为约束,人和妖都松下一口气,能够放心地与对方签订合约,达成协议,不必再担心对方在立誓定约后又反咬一口。但是,山君和愁胡想得更加深远。他们想,他们这一代人是打够了,那么下一代呢?下下代呢?会不会等休养够了,看着眼前嚣张跋扈的非我族类,又会有谁掀起一场裹挟天下的战争?”
随着他的讲述,顾山青的心又渐渐地提了起来。他莫名觉得,念君接下来要讲的,或许便是某些不为人所知的千古秘辛了。
念君道:“因此,在换取‘动意即追’之外,他们其实在昆山里还做了另一件事,除了两者最亲近的几个心腹之外,谁也不知道的事——他们互相也给对方施了咒,世世代代,血脉相传,动意即追!”
大殿里一时静默。
念君接着道:“于是,只要身在人君、妖王之位的人或妖身上流着他们二者的血,便不可能对对方发起战争。而当年知晓这件事的那些心腹,就是要确保这两个位置不被旁人篡夺的守护者。”
顾山青突然想起谢丰年带他去藏宝阁深处看过的那张纸。
“孤与愁胡立约,誓不毁诺。”
以及底下签下的那些名字。
这么说来,无论是镇异司、按察使还是守城军,在最开始时,或许全都是为了拱卫人皇、妖王之位而设下的机构了。只不过随着岁月的推移,它们逐渐有了别的职能。
念君又对谢丰年微微一笑,道:“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两个都是我们自身血脉的囚徒。”
谢丰年冷笑一声,道:“君上可真是抬举我了,我的血脉只会让我被追杀,君上的血脉可是让您在小小年纪时,便准备对妖族发起战争了呢!”
这一回,便是仲文都微微色变:“君上对你说这些是抬举你,你不要太过分了!”
念君抬手阻止他,苦笑道:“他说的都是实话,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他轻叹一口气,又道,“我那时候还太小,不知道这个咒的存在,性格孤僻,不合时宜,气性又大。其实只是和妖王宫的那些妖王子侄一起玩而已,谁输了谁赢了,又或被嘲上几句,有什么呢?可惜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那时我的母亲恰好就在附近,央着父亲把我救了回来。若是就那么让我死了,或许倒省去许多事。”
确实,顾山青心想。尽管不能说出来,但假如让他身上带着那般无法愈合的可怖破溃生活,无时无刻不身处疼痛之中,恐怕不如还是让他死了为好。
想到这,他又不由对眼前这个时时刻刻面色淡然的人君生出几分敬佩。
另一边,念君道:“好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你手里的那个盒子,把它递给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