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抓到的那团火焰极难伺候。
装在牛皮袋里,要时时刻刻保证水分充足。哪怕在袋上贴了降温的符咒,有时过于烫了,仍要将水倒出来,灌入新的。
父亲把最后一袋水留给了木清。他杀掉了最后一头骡子,想法设法将骡子的血装入几个空了的袋中,留着在回程的路上勉强解渴。
他们差点没有从山中出来。
当遥遥望见山下的小村落,来不及松一口气,她的父亲便晃了一晃,在木清的身后倒了下去。
而木清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成年人的重量,是那样沉的。
她拖着她的父亲一点点地走,不知走了多久,才到达那个明明看起来近在咫尺的村落。村里零星有几个人看到了他们,又立刻躲回了屋里。
木清一个个地去敲门,去哀求,去哑着嗓子哭泣,终于求得了一位好心大娘的收留。
大娘把她安顿在了一张小床上,而在沾到枕头的刹那,木清便觉黑暗如同一个温暖拥抱,将她裹入怀中。
在睡死过去的前一刻,木清想,终于结束了。
可是,那时的她不曾料想,他们找到火焰的这段路,其实竟是旅途中最简单的一程。
在镇上稍作休整之后,他们便又出发了。
她的父亲说南方草木丰沛,雨水充足,下一步该去南方。
南方的山又深又广,他们到时正是春天,繁花烂漫,美丽极了。可天地之大,对余下的几样奇物在哪,父亲没有任何头绪和线索——剩下的几样与温度无关,在火山里使用的罗盘自然也失去了效果。
于是,他选择了最原始也最笨拙的一种方式:向路上沿途的住民开口询问。
每到一处,他便去问人家,可见过没有源头的水洼,可见过无根自长的树木,可见过随时流动的土壤,可见过像水一样的金子。
被他询问的人面露疑惑,问他那是什么,又问他找这些东西做什么,而当他将老道对他说的话和盘托出,怀疑便变成了嘲笑。
人们把他当作胡说八道的疯子,当作异想天开的狂人,当作被人骗了还执迷不悟的痴子。
可父亲依然恍若不觉。
他们四处奔走询问,哪怕是最缥缈虚无的线索,也从不放过,就这样从春找到了秋,从冬找到了夏。有时冬天太冷,父亲便让她将存了火焰的牛皮水袋抱在怀中,烤得她浑身发热。许是因为烧得她脸颊太红,甚至有一个小和尚来问她身体可无妨,要不要为她叫个郎中。
也有时候,当又一次徒劳无功,木清会想,算了罢……他们出来了这么久,等真的找齐了五样东西,或许阿娘早就不在人世了。
可她从来没有说出来过。
她的父亲似乎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可能。
或许是老天垂怜,在他们出门的第四年,终于在一个镇子上听到一个传闻。
传闻说在附近的山里有一个神秘的小湖,湖的位置总是在变,神出鬼没,明明周围没有河流溪水,哪怕是在大旱之年,水位也从来没有降下来过。
父亲给了据说见过这湖的当地人一两银子,让他带路。那人领着他们在山中找了一个日夜,居然真的找到了一个小湖。
木清的父亲在湖边踱来踱去,左思右想,最终咬了咬牙,将牛皮袋中的火焰倒入湖中。
没过多久,湖竟沸腾了起来,一团晶莹剔透的水从中升腾而出,竟与那放入湖中的火焰凝为一体,不断流动、变换,宛如道法中的阴阳。
父亲用带来的水瓢轻轻一捞,便把那团水火捞入了瓢中。
他们再也不需要一只只牛皮水袋和一沓沓的符咒了。水团和火焰似乎达成了一个完美的平衡,只要一个小小的瓷盅就能装下。
那天晚上,父亲很开心。
他久违地带着木清住进了一家高档的酒楼,点了许多吃的。
他也喝了很多酒。在醺醺的酒意之中,他对木清说:“我们很快就能救你的阿娘了。”
他喝醉了。
木清把他拖到床上,脱了鞋,盖好被子,想了想,又将他们随身的行李抱入怀中,也在一旁的空出的地方默默睡下。
然而,在不久之后,她被悉悉索索的撬门声惊醒了。
带头的是那个给他们领路的人。她听到那人压低了声音,说:“两位大爷,就是这个人,东西就在他包袱的一个小瓷盅里。”
木清在他们看不见的角度用力地推了推父亲。父亲翻了一个身,没有醒,甚至打起了鼾。
那三个人已然开始到处找起了包裹。
该怎么办?
该跳起来叫人吗?
可出门的路被那三人挡住,窗户又离得很远。她跑出去没两步就会被他们抓住。
其中一个人离她越来越近了,迟早会发现包袱就在她怀中。
在仓促之中,年幼木清做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借着父亲的遮挡,从包袱中悄悄翻出一张冰雪符,贴在了那装着两样逆天奇物的小盅上——哪怕是逆天之水,它依然是水,很快冻成了冰。而后,木清一个咕噜,将它倒进了嘴里。
那奇异的冰凉在她的嘴里涌动着。
木清小心翼翼地将小瓷盅放回原处,装作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保持静止不动。
那人发果然发现了她背后的包袱,自然也发现了小盅。可掏出来掀盖一看,什么也没有。他低声骂了几句,走开了:“不是包袱里这个,可能是他藏起来了,再找找。”
他们在屋子里到处翻动,迟迟不肯走。
木清感觉嘴里的那团奇异的水流越来越热。她暗暗祈祷着,祈祷他们能在她坚持不住之前离开。
她的父亲咳嗽了几声,又在梦中嘟哝了几句什么。三个人的动作瞬间一止。
一人不安地道:“他不会快醒了吧?”
另一人沉默片刻,道:“算了,走吧。万一他真的是个什么异士,恐怕不好对付。”
他们走了。
木清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她放下心来的最后一刻,木清感到有一股暖流突兀地从她的喉间滑过,滑入她的胃中——她不小心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她的身体时热时冷,肚子里好像有火在烧,却又立刻被一股冰凉盖过。
在昏昏沉沉中,木清能感觉到父亲在带着她到处跑,可无论她如何努力,也睁不开眼向外界瞧上那么一瞧。
而后,不知过了多久,在阵阵的酷寒和炽烤之中,她感到有一股细细的温柔的力道在她的体内延伸,为那股火热和寒凉指引方向。
她醒了过来。一个老人坐在她的床头。他说,他是镇异司提刑司的司台,不过现在是他的徒儿在管事——她的剑已经使得比他更好了。他说,是他帮助木清理顺了经脉,让那团水火彻底融入她的身体,不过归根结底,还是木清自己命大,竟能在两样奇物侵入肺腑之后依然活着。他说,从此以后,你可以以此为基,进行修炼了。
木清这才知道,原来,他的父亲在带她焦急地四处求医无果之后,听从人家的建议,来到了王都,带着她拜倒在了镇异司的门下。
他们暂时住在了镇异司。
没有了那团清水和火焰,父亲似乎一瞬间苍老了很多。他坐在镇异司的院子里,总是神色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久之后,他生了一场大病,没有来得及赶回家,便去世了。
木清在那位老人的陪伴下将父亲的棺木送回了老家。
当年的老宅早已易主,一个个陌生人在她曾经无忧无虑玩耍的宅院进进出出,好奇地望着她。
她又来到他们出发前暂住的地方。在她母亲曾经躺过的那间小屋子里,当时送他们离开的那个姐姐正一个人安静地绣花。
姐姐的眼角爬上了皱纹,头上长起了华发。她抬起头,看到木清,在短暂的怔愣之后,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原来,木清的母亲已经走了许久许久了。在他们离家不久之后,她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木清并不恨她的父亲。她知道,他只不过是个被执念和恐惧蒙蔽了双眼的可怜人。
她也不怪罪自己。且不说在来镇异司之后不久,她便明白了所谓“五行丸”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哪怕那是真的,发生的一切也只不过是偶然中的必然。
害死她父亲的不止是希望落空之后的失望,也是他深种在自己心里的心魔。
在往后的日子里,她只想尽她所能,用力地活着。
很久以后,当木清被锁在不知名处的铁链上,在自己的血肉和静脉里又感觉到那股熟悉的酷热和寒凉,她没觉得痛苦,只有一种“啊,早该如此”的理所应当。
她其实知道将她绑走的人是张文典。
在猝不及防的惊诧之后,她很快认出了他。哪怕蒙住了面孔,隐匿了身形,他的行为和动作木清也太过熟悉。
但她并不怪他。
她甚至有几分感谢他。
她从小到大的前半生,似乎一直便被那道士的谎言,被她父亲的妄念,被这所谓的“逆天五行”绑架。而当他将它们逼出,感觉到那股陪伴她许久的火热和冰凉从她身体里彻底离开时。
她想,她终于获得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