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青鸟坐在听雨亭中。
昨夜是她三月以来睡的第一个好觉,又歇的早了,今早天未亮她便醒了过来。清醒时,还欣喜地发现,她身上各处的羽毛已然消失不见。
宋辞不知何时离开,却将明烛留在她身边。
青鸟提着明烛,到处找不见宋辞的身影,也不敢独自乱走,便只好在亭中等着她回来。
此时天才蒙蒙亮,山中光线并不充足,远处的湖水被染成一片墨色,看起来难辨深浅。
青鸟低着头,看着湖中的倒影昔日活泼开朗的面容,此刻却一片浑浊。
恍惚间,她似乎又看见脖颈上的羽毛。
青鸟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默默望着这片山水。
她真的应该留在这么?
身后传来缓缓脚步声,青鸟侧过头,知是宋辞回来了。
“休息的如何。”
宋辞从少女手里接过明烛,淡声问道。
青鸟伸了个懒腰,佯作轻松说道:
“在山上还是头一回,清清楚楚的睡着,明明白白地醒来。自是好的。”
身旁的女子似是笑了一声,没有回应。
“留在山上,随我们修行,如何?”
片刻后,宋辞忽然问道。
少女本就犹豫的心,便这么被宋辞惯常清冷的声音轻易动摇。
青鸟低声问道:“你怎会晓得我想走?”
宋辞摇摇头,老实道:“我猜的。”
青鸟看向远处,轻声道:“可我如今甚至连人都不算,又怎么能与你们在一起。”
“你便是在意这个?”宋辞歪头。
青鸟没有回应。宋辞一手捧着青鸟赠她的羽毛,缓缓道:“这座山上不会有人介意你的身份。”
“我知道的,你们很好。”青鸟垂着头说道。
犹豫再三,她苦笑着说道:“...我先前便觉得,清水村会不会是因为我,才遭遇灾祸。在发现自己不是人后,这种想法便更为强烈。辞姐姐,我害怕。我怕这里也会因为我...毁于一旦。”
少女的手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衣角。
“胡言乱语。”宋辞皱着眉,毫不留情地评价道。
“无论在哪类书籍,传说中,青鸟从来是祥瑞的象征。”
青鸟一抬眼,迎上宋辞认真到有些严厉的目光,心中微颤,下意识又移开了眼。
“传说也只是传说!不然清水村又怎么会...”青鸟虽然不敢看宋辞,却还是倔强的还嘴。
宋辞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少女的固执,一时也拿她没办法。
但她不愿青鸟就这么离开。
“修行讲究因果,你我相遇便是缘,如若命中注定有所牵连,你走不走都无关。”
宋辞自己知道,这话其实没什么依据,只是她为了留住少女胡扯的说辞。
虽说师尊惯常像这般对她耍无赖,但真轮到她学着师尊的模样讲歪理,依旧生涩的很。
青鸟微微张嘴,愣了片刻——宋辞这是在与她耍赖?
青鸟抬起头,宋辞的面色毫无波澜,好像方才的耍赖话不是她说的一般。
“怎么好赖话都叫你说去了...”青鸟轻轻嗔道。
“如若下了山,你准备去哪。”见青鸟有些动摇,宋辞淡淡问道。
青鸟其实根本没有明确的方向,却仍然嘴硬道:“清水村以北百里,有座小城,我去那儿讨点生计总不是问题。”
“世界这么大,我总还能遇上旁人教我修行。”
宋辞沉默片刻,她的心绪因为不知该怎样留下少女而变得繁乱无章。
她没仔细想,下意识便说道:“你怕将灾祸引到这里,怎的不怕将它引到别的地方?”
宋辞冷淡的声音如同刺骨冰锥,直刺少女心间。
青鸟猛然抬起头,急忙想要辩解。但当她张口,却又哑口无言。
片刻后,她失落地垂下头。
话一出口,宋辞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一时追悔莫及。
眼见少女委屈难过的模样,她的心中涌上一阵酸涩。
宋辞一手牵住少女的衣袖,生涩地安慰道:“抱歉,你...莫要在意我方才的话。我...”
青鸟看着她,没有说话。
宋辞顿了顿,整理一番说辞后,继续说道:
“你若当真担心清水村那时的灾祸是冲着你来的,那便更应该留在这。有师尊在,这便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这里,不会有人受你牵连,也...绝不会重蹈覆辙。”
“不论你当下如何想自个,你在我心中绝非灾星,师尊也定然不会这般认为,你莫要...这么看轻自己。”
宋辞定定地看着青鸟,另一只手在身后攥紧。
她不愿青鸟离开,但也不愿再逼迫青鸟。若青鸟最后仍决意下山,她便不会再阻拦。
青鸟有些难以面对宋辞这般真挚的眼神,视线有些躲闪。
此刻,她心中的天平已经开始向留在山上倾斜。
她在心底渴望有一个归处,不愿再继续风餐露宿的流浪,而宋辞现在便是在给她归处。
宋辞这时站起身,向她递来一只手,说道:
“你若愿意留下,便随我来,我们去找师尊。虽然师尊没说出口,但她其实早有收你为徒的打算。”
青鸟眼中有了些许光亮。她看着宋辞,缓缓搭上她的手。
宋辞脸上倏然现出浅浅的笑意。她牢牢握紧少女的手,将她拉起身。
两人回到院中,宋辞抬手敲了敲虚掩着的房门,屋内传来慵懒的声音。
“进来吧。”
云渺正侧在榻上,一手撑着头,一手举着一本古籍。
见两人进来,她缓缓坐起身,打了个哈欠,随口说道:“我现在有九成把握,容筝还活着。”
青鸟方一进门,将将冷静些许,便又听见这么个消息。
她心中骤然一紧,连忙小步跑上前,蹲在云渺跟前。
“为何这样说,您是看见了什么吗?”
云渺哼笑一声,悠悠道:“正是因为我什么都没看见呐。”
“清水村方圆五十里内,过去十二年的所有时间记忆全数被抹除。”
“这十二年里,清水村没有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一丝痕迹。而你,青鸟,更是如同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做出这件事的,与三月前护着你活着离开清水村的是同一人。除了容筝,剩下那一成,便是清水村的其他人。”
说着,云渺惋惜地摇摇头,叹道:“可惜我来晚了两年。否则当年若真有‘青鸟’出现,我一定会有所察觉。
青鸟心里一团乱麻。清水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浮过她的脑海。但最终,最终留在她脑海里的,还是只有容筝。她没法再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诸多异常都只是巧合。
她突然又注意到一个问题,颤声问道:“仙师,您说的过去十二年里的时间回溯记忆,是在清水村被灭掉后才被抹除的吗?”
云渺忖了片刻,答道:“不,这么做负担太大。更有可能的是从十二年前开始,她便持续不断地清理着清水村留下的痕迹。”
青鸟看起来受到极大打击,低声喃喃道:“所以,容筝姐姐从一开始便知道,清水村会有今天?”
她甚至忍不住开始想,容筝会不会与那位日主有关系。
云渺没有出声,默认了她的说法。
青鸟自嘲地笑了笑,所以其实从来没有什么恬静祥和的生活,有的只是注定到来的毁灭。
她还不清楚容筝与清水村的灾难到底有什么联系,也不愿就这般轻率地认为,过往十二年都是容筝布下的骗局。
但正因着这番不确定,她分不清容筝对她有多少是算计,又有多少是真心。
她突然想到,容姐姐过去总是告诉她,神仙有通天彻地之能。
而就在清水村遇难前一段时间,又恰是容筝告诉她这小羊山上有神仙。
如此一来,在目睹清水村惨剧时,万念俱灰的她自然会想要上山求一丝可能。
青鸟回想自己这一路上,虽遇见不少危险,但到了真正危及她性命时,总会遇上他人无私相助...心中的猜测一时让她通体生寒。
如果说自己上山真的是容筝的安排,那和宋辞、云渺的相遇呢?
她是否在不经意间,将两人也拖入阴谋之中?
青鸟颤着声,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四周一时陷入诡异的安静。
云渺的面色明显认真了些,不知在想些什么。青鸟垂下头,心中的愧意难消,甚至不敢去看宋辞的表情。
一只冰凉的手在此时覆在她的肩上,清冷却温和的声音打破沉默。
“莫要怕。”
青鸟闻言一颤,回过头怔怔地看着宋辞。
突然,她微微偏过头,连着眨几下眼眨去眼泪,不愿叫眼前人看出异常。
她好想再多听听宋辞的声音,好想留下...
云渺此刻突然屈指敲了敲桌子。青鸟转过头再看女人时,女人的面色已然恢复成先前那般懒散无谓的模样。
而后,在她的的视线中,一点墨色从云渺的指节与桌面相触的地方扩散,顷刻间渲染她的整个视野。
再看这片天地,只剩下墨白两色。
青鸟一瞬间呆若木鸡,捂住嘴没让自己发出声来。原先身处的庭院已然消失不见,抬头便能看到旷远的天空,而她们正处在一座高耸如云的墨色山峰之上。
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让青鸟稍微找回了些实感。她低下头,发现竟是宋辞握上了她的手,面色后知后觉泛上红润。
云渺好整以暇地撑着脑袋,对少女说道:“这儿是我的法宝,算得上是方便说话的地方。那么青鸟,你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
她其实不在意什么阴谋诡计,但她想知道如今的少女会作何选择。
宋辞与青鸟在听雨亭中的交谈她悉数耳闻,如若青鸟依然选择放弃,她也没什么好阻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