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青扯了扯他,轻道:“…吃点罢。”
程时摇摇头,垂着眼一动不动。
他绝症之身,摆明了早有死心,不愿拖累恩师,更不愿成为起居饮食都需专人照料的一个废人,他对人世的唯一留念恐怕就是师父。
程时放心不下林清静一个人在世上,就像止千秋也放不下华青一样。
华青不知为何,看着程时毫无血色的侧脸,感到些许悲凉,低道:“你不吃,老道长也吃不下,他年纪大了,忧思过度伤神伤心。”
程时眼也不动,只道:“你猜他为什么忧思过度?”
华青知道答案,但她难以开口,只能静静地陪着程时,晨光洒在他们身上,从微亮到了灿金。
许久许久过后,程时眸子微敛,轻轻出声道。
“那时,我听见何郜的笑声,听到他说剧毒,蝎子,七日之内,那么多人,我连师父的身边都到不了,大家走之前把他托付给我,师父若是没了,我以后下去,都不知如何和师兄交代。”
程时低道:“你做什么对我这么好,你知道么,我先前有想过,若不救你,师父就不会……”
话到此处,不知是因为难堪还是别的什么,他顿了顿,噤住了声。
看样子,所有人都知道自家小师弟什么脾性,林清静就好像大伙在汪洋里抛给他的一把锚,每个人都竭尽全力地想把程时留在人世。
“这就叫对你好了?”华青轻轻道,“你舍命救人,那才是英雄。”
程时:“自不量力,算什么英雄。”
“就是这样才算英雄呢,”华青蹙起眉,清眸微漾地认真道,“若是动动手指就解决了,那还有什么可贵的。”
程时慢慢抬起眸来,曦光揉碎在一双动人的桃花眼里,给他原本清俊出尘的脸平添几分妖冶。
他低声开口,颇含了些困惑:“…你当真不恨我?”
华青:“你救了我,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恨你?”
程时垂下眸去,缄默不语。
总而言之,不知华青给程时灌了什么**汤,止千秋半拉半拽着林清静回来时,程时就不是一副如丧考妣的脸了。
他默不作声由华青拉着,推推攘攘地塞给了林清静。
林清静气还没消,抱起双臂,打算看这两小东西打算说出什么花来。
他对程时再了解不过,就算华青一个字一个字地手把手教,从他口中念出来也只会是烂泥一坨。
不过,咳咳。
如果他真能拉下脸皮,饱含情感,抑扬顿挫地背诵出来,自己倒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是了。
林清静这么想着,便见程时淡红着脸看了看华青,又看了看自己,模样活像个害了相思病的小丫头。
他心里登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程时背着手,眼看向斜下方,声音细微道:“……师父,你弯下来一点。”
林清静还没反应过来,程时突然跟下定了什么视死如归的决心一样,脸色一狠,猛地抓着他衣袖扯下来,飞速亲了林清静一口,然后一扭头,跟只惊慌失措的小鸟似的,掩上嘴就飞了出去。
林清静:“……”
止千秋对华青的鬼点子还是有所耳闻的,早已见过世面的他波澜不惊,轻飘飘扫过林清静僵在原地的脸,快要笑出声了。
收到这道来者不善的眼神,林清静自是不能出了丑,他顶着淋漓大汗理直气壮地看了回去,表示自己没有什么,掸掸并不存在的灰尘,淡定地笑骂道:“妈的,这小子,跟个娘们似的。”
他淡定地说完,淡定地转身,淡定地举步欲走,然后淡定地踩到滑石,差点淡定地摔了个狗吃屎。
止千秋忙上去一把拉住他,关怀道:“真人没事吧,小心鼻血。”
林清静叫苦不迭,他对这种小孩子卖乖的伎俩并不稀奇,但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被程时拿来用在自己身上。
而且,华青究竟是何方天神下凡成的精,居然能说服那小子干这种不要脸的事,还是对自己,对这个被他看不惯十三年的混蛋师父!
他充满愤怒的目光落到华青身上,只得到了少女一个人畜无害的纯良眨眼。
于是他只能打碎牙齿合着血往肚里咽,狠狠擦了一把脸以示划清界限,深受内伤道:“什么鼻不鼻血不血…真是有够恶心。”
刀子嘴豆腐心。
华青在心里评价完,莞尔笑了出来。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真到启程时已是日上三竿。
刚才那个讨喜的程时仿佛是被不干净的脏东西夺舍了一样,惹了林清静一鼻子灰后就立马逃之夭夭,留下本尊坚强地面对三道赤诚眼光。
程时眼尾的红还未褪去,威胁似的横去一眼:“看我干什么。”
合着泛粉的耳垂,这一瞪实在是没什么威慑力,一瞬之间,三道目光齐刷刷地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送君千里,”林清静拉上缰绳,回眸道,“咱们便就此别过罢。”
止千秋:“林真人要带他去寻医问药?”
“是,怪婆婆的寒毒,天底下只有一人能解,”林清静笑了笑,“若是在二十年前,倒不止这一根独苗,咱们也用不着千里奔袭打马出关了,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怪婆婆为人,止千秋是知道的,她曾是阳雪宫里首屈一指的暗器高手,浑身上下连一根发丝都带着剧毒,阳雪宫又只收女不收男,知晓她为了一个男人打伤师父后便全派追杀,誓要将她带回凌霜峰处置。
谁知她在外头欺师叛祖,认来中原号称“尸祖”的莫相容为师,融合阳雪宫的功法悟出了更好的,从此一步登天,名义上也算是半个全新流派的开山鼻祖了。
传闻她后来被那个神秘男人始乱终弃,所以才专杀负心汉与贱货女,要说她的毒只有一人能解,那么普天之下,止千秋只能想到一个名字。
“是‘无妄生’唐清晏?”
林清静并不意外他能猜到,没什么好遮掩的,微微颔首便承认了:“阁下广闻。”
“可这无妄生出了名的性子邪,行事古怪又十分偏爱自创的奇门异术,真人贸然前去,得不到医治不说,反倒可能被他捉去试药,你右手缺失,若真发起难来,只怕斗不过他。”
相较于这个众所周知的常识,止千秋更想问程时身上为何会有怪婆婆的毒,不如说逍遥门从始至终隐世于外,武林的一干人等不分贵贱都鲜少往来,除开意外,他压根想不到怪婆婆花大心思毒害程时的理由。
可林清静言语中刻意绕过此事,摆明了不愿提及,他也就不便多问。
程时脸色稍凝,抬眸看了一眼林清静,从他的反应来看,估计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
林清静笑而不语,只道:“咱们俩有缘,他会帮忙的,阁下不用担忧,我自有分寸。”
“有缘…?”
不仅止千秋皱起了眉头,连听得似懂非懂的华青都不由侧目,就为这种虚无缥缈的理由,就要把程时,把自己唯一的徒弟送去冒险吗?
她想不明白,止千秋却倏地一愣,一双眼闪电般射向林清静。
他是聪明人,林清静在这锐利的目光中摇了摇头,抬指嘘声。
大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两个小孩子自是不必参与。
林清静只管和止千秋说道,程时也只管和华青告别就是了。
“我孤陋寡闻,不明寒毒究竟是何,又是怎样厉害,但顾名思义,定是酷寒难熬,冷得要死就是了。”
华青拉过他手,轻道:“你手这样凉,冥府只会凉上千倍万倍,地下太冷了,咱们再多活一会儿罢。”
程时此时,冰凉的刺痛已然席卷到了四肢百骸,唯有被拉住的手有些温度,他郑重点头,望着华青的眸子灼灼生艳,清寒的音色不大,却十分坚定:“等我治好了病,一定来看你。”
华青轻轻一笑:“我有什么可看的?”
程时被这笑刺得眸底发烫,白瓷般的脸上也泛出笑意:“不看就不能来么?”
华青也有点舍不得他,便向林清静道:“老道长,你们约莫要多久?”
林清静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味道,十分不雅地掏着鼻孔,抬指一弹,这才不耐烦地嫌弃道:“短则三年,多则五年。”
“这么久,”华青转眸道,“到时咱们俩都长大了,估计要认不得了。”
止千秋只是笑她:“傻姑娘,到时你认不得他,他也会认得你的。”
华青想了想,取下自己脖上挂着的一根红线玉牌,递给程时道:“这是我满周岁时,皇兄送我的,你拿了这个去,如今朝廷已是大凉的朝廷,咱们齐人要容身实属不易,若是那无妄生不接待你,皇兄还在边境抗敌,他一见便知是我引荐,也好收留了你。”
程时摇摇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顶天立地,却去依靠旁人过活,我又不是少了手脚,难道非要受人荫庇不可?”
华青轻轻“嗯”了一声,笑道:“也是,那就不当是华青送你的,只当是阿青送你的,带在身上,就是我陪着你了。”
程时:“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
华青:“君子一言,说一不二。”
她不由分说地将无事牌塞进程时手里,冲他笑了笑。
刚一碰到程时,他的手就像被烫着一样眨眼收了回去,张了张口,只仓促地道出了句干涩的谢。
再让他们多说,林清静等得,时辰也等不得了。
他拍拍手,清声道:“话尽于此,尽早上路吧,阁下两人打算何处而去?”
止千秋叹了口气,道:“现在北上去投奔二皇子,无疑是难于登天,让大凉知晓了阿青的位置反倒不好,我打算带她先在与普亚敌对的部落里住上些时日,待到蛮子放松警惕了再作打算。”
林清静:“可外族人自古以来敌视大齐,这条路怕也是苦难重重。”
止千秋:“咱们现下只要保得一命便已十分难得,要么被苦难磨死,要么把它生吃,各拼本事罢了。”
林清静颔首浅笑,临走前,摸了摸华青的脑袋,笑道:“五年以后,不知阿青少侠该当如何了?”
华青一把搭上胳膊,哼声一笑,意气风发道:“走着瞧,我师父是天下一刀,未必我就不行。”
“好啊,”林清静笑道,“止千秋的徒弟,就是有些傲气,我只等着那一天,让这个名字传遍五湖四海。”
四人在路口作别,各自踏上归途。
林清静的马还算有灵性,隔了一夜便自个跑了回来,程时的马却无论怎样吹哨,它都当没听见似的,也不知是否昨个就死在荒漠之中了,为了节省时间,两人只能共乘一马,可这样一来,这匹马的负担便重了起来,很难行得多快。
看林清静不紧不慢的,程时用手肘顶了顶师父,开口道:“这附近似乎有蛮族部落的帐子,咱们去问问,看能不能买一匹好马来。”
林清静不以为然,继续挖他那深不见底的鼻孔,含混道:“过了七天就要死的不是你而是我罢,你这么心急干什么,皇上不急太监急。”
程时脸上一热,当即就不想理他了:“…随你的便,爱死不死。”
林清静哼了一声,翻个白眼,心里美滋滋的:“咱们齐人凭什么借得了人家的马,你我现下都不方便,让人瞧见了身有钱财,换来的不会是生意,而是刀枪。”
程时并非不明这个理,但船到桥头,总不能随波逐流坐以待毙,瞥去一眼,眉头微蹙:“借了可能会坏,不借一定会死。”
林清静不乐意了:“难道我给那屁大点的狗东西叮了一下就要死要活要残废吗,你还是不是我徒弟,怎么净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为师告诉你,我还没死呢。”
和这个人说话简直就像对牛弹琴。
程时无语得头皮都要炸了,他懒得和混蛋师父白费口舌,林清静一直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全然没个正经,压根没法从他嘴里问出什么。
程时话锋一转,倒提起另一件事来,斜眸扫去,低道:“那个无妄生,是什么人?”
林清静:“凡人。”
程时:“他是不是我师叔?”
一道晴天霹雳,结结实实地炸开在了林清静天灵盖上。
他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滑嘴样,脸色阴冷,蹙眉道:“你知道了?”
谁会不知道啊。
方才和止千秋说得那样明显,谜底就在谜面上,人家也听得出来,只是不想明说罢了。
清字辈,有缘人。
自然就是同门师兄弟了。
自打有记忆开始,逍遥门内就只有林清静一个长辈,以及和程时同辈的师兄师弟们。
他从未听说过什么长老掌教,师叔师祖更是闻所未闻,程时不是没问过,但林清静的反应无一例外全是“都在坟里呢你想看就自个下去找他们”。
他从不知道,原来师父还有师兄或者师弟。
肯告诉别人,也不告诉他。
程时敛着眸,有一搭没一搭的闷闷甩着马鞭:“我又不是傻子。”
林清静原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话说出来,才稍微踏实了些,他的神情由阴转晴,总算没那么森然恐怖,回归到一贯的高高挂起之态,漫不经心道:“得了吧,呆子一个。”
他不是在骂人,是打心底里的真情实意。
方才那一瞬,林清静险些以为程时参透了其他别的什么关系,比如怪婆婆的负心汉,阳雪宫的传人,尸祖的中原徒弟,以及无妄生的自创奇门。
这一桩桩一件件轰动一时,无一不是把天捅出个大窟窿的卧龙凤雏。
只不过当年那时…程时还没出生罢了。
这些事林清静一直瞒着程时,与世隔绝的逍遥山是一道得天独厚的结实屏障,程时问得越是犀利,他装越要表现得无所畏惧。
可实际上,纸包不住火,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知道自己惊世骇俗的身世,知道自己天下无双的娘亲。
林清静只想让那一天来得迟一点,再迟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