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时自晕死被林清静背回来后,至今一次未醒,他裹着一件粗布外衣缩在火旁,微侧了头靠在树根,整个人被庞大的阴影笼罩着,看起来比白日里更加单薄。
哪怕是在焰光下,他的脸色也没能好到哪去,面上几乎和衣襟一样雪白,眼尾因为肌肤过薄而泛出不正常的红,气色却是惨淡的。
华青第一眼就看见了躺在一旁的止千秋,他仰倒在平地上,气血惨白,右边臂膀鼓起半个大球,由染血的布条死死缠紧,密不透风地压缩在止千秋断臂创口上。
那裹成粽子的布球有他两个脑袋那么大,其中至少八成是塞进去用来止血的稻草。
“剃去腐肉后,他伤口恶化,血流不止,若放任下去只会失血而亡,我本想着以烈火灼伤,强行结了疤也好,可他一路至此内里早已虚空,眼下又高烧难退性命垂危,我怕他实在承受不住烧肉之苦活活疼死,暂且只能用稻草助其止血,幸而现今气候不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望着唇间发青的止千秋,林清静不由沉了口气。
荒郊野岭之地,医药短缺,他用了能想到的所有办法,靠着定时为止千秋渡送内力,加上随身携带的人参吊命,才勉强将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拖回来一半。
他已经尽了人事,至于另一半,就要看天意了。
华青抿紧唇,默不作声地盯着止千秋,林清静以为她担心止千秋挺不过来,轻拍她肩,低低道:“当年吴海一役,你师父背中三钉,脚筋半断,就凭一个人从天黑拖到天明,硬生生从几千人的重围里杀了出来,那次可比不比今日,连鬼手神医都说他不成了,现在不照样活蹦乱跳么?”
说起这件事,连林清静那个不务正业的毒罐子师兄都觉得荒谬,不说别的,单谈那湘西生的夺命三钉,全天下能受得住第二根的一只手都数得完,更别提吴海偏远无人支援,绝不像廖乡一样好揉捏,一山三十多白骨峒,哪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普通人误闯了这里,连人带魂都得折在里头。
这只是外人所知,林清静不清楚,华青心里却跟明镜一样,止千秋是出来了,可脊骨三钉还留在体内,时不时就会发作抽搐,比之疯狗都不如,这等情况下他能活到今日,真的是阎王不敢收。
那个出山入世枕刀而眠,纵横南北意气风发的天下第一刀早就浪不动了,白驹过隙流年似水,前半生的伤病辗转大半辈子,终于追上了他。
华青没应这自欺欺人的一番话,哑着嗓子道:“…老道长出生入死,还带着徒弟么?”
林清静敛着眸,轻轻拉住她手:“别擦啦,再揉就破皮流血了…他的娘亲死啦,我答应了她,一定会死在他前。”
华青一双润红的杏眼望着他,任凭林清静点了露水将自己眼眶润湿,明黑的眼眸中泛出一抹敏锐的流光:“但在那之前,你要先把人参给我师父用?”
林清静动作一顿,轻呵一声,失笑了出来,半开玩笑半打趣道:“是啊,留着稀罕,难道还能下崽吗?”
他打了个马虎眼糊弄过去,华青也不再提了。
林清静已经挑明了,再谈谢礼就是看不起他,而华青也明白,多说无益,自己现在还太小太小,什么都没有,不能报答他们什么。
等长大了,有了全天下最大的能耐,一定要把全天下最珍贵,最值钱的宝物送还给他们。
暗暗打定这个主意后,华青便帮林清静先后给昏死的两人喂了水,林清静又拿了些干粮出来,两人吃过一些后,他帮华青化了些被何郜打出的掌印淤青,背脊没那么痛的同时,疲倦与困意便一同袭击了年幼的阿青公主。
她这几日拼命逃亡,神经早已绷到了极致,连一个时辰的歇息都安不下心,身上一没那么疼,就迷迷糊糊地想睡觉了。
林清静让华青靠着自己小憩一会儿,她却拨浪鼓似的不断摇头,问为什么也不说,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估计是怕碰到自己手上的伤,无奈只能放出屡试不爽的致命杀手锏,半青着脸侧目道:“我的骨头很硌人吗?”
华青狠命摇了摇头,瞧着她义无反顾地裹着外衣靠上来,林清静没脸没皮地在心里巨爽了一下,清咳两声,正色道:“睡罢,有事我叫你。”
挨着的重量轻得令人咋舌,从京城到关外,一路的腥风血雨,没点志气,怕是饿也饿死了,很难想象这么一个没几两肉的小丫头,是靠什么熬过来的。
他猜得一点不错,华青每时每刻都在痛恨,就剩自己一个人了,她必须要活下去,要替他们把一切都讨回来。
想着想着,她殷红的眸中又蓄满了泪水,跳动的火焰被迷离得影影绰绰。
“为什么他们要来杀我,”华青道,“明明我一次也没有得罪他们,明明我们连面都没见过。”
这个问题,算得上行走江湖半载人生的林清静都很难回答,他叹了一口气,抚上小姑娘的脑袋,沉道:“好孩子,你还小,许多事,长大了就明白了。”
林清静的话,华青听不懂,她也不明白为何他说这话时,脸色带着悲悯与无可奈何。
他可怜那些人吗,他觉得他们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是迫不得已?
华青的心被滔天的仇恨与不解挤满,倒映着怒火的眼里只看得见何郜大笑的脸庞。
杀了他们。
五马分尸。
或许是体虚和困倦的缘故,华青流露出来的杀气并不强烈,可林清静仍是在瞬息间觉察到了其中夹杂的一丝对自己的不满。
这份敌意很快消散,不仅因为华青视林清静为恩人,更是因为她精疲力尽,在安逸之境中很快就睡着了。
林清静抚着她的秀发,心底有些忧虑。
这孩子看似娇小,实际却是个凶残辣手的,她的心境急需进一步的导正和修行,不然将来可能成为一条无法控制的毒龙。
就这样,华青靠在林清静身边,听着篝火燃烧的细小炸音进入梦中,她的梦中有秋湘的湖水与桃花,有京城堆积白雪的红瓦,有父亲的生辰礼物,母亲的娇嗔假骂……
浑浑噩噩着,她又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下意识揉揉眼,却触到一块冰冰凉的湿润布条。
似乎是由于这块湿布,华青眼睛没那么疼了,流出来的泪和凉水融合在一起,浸得布条有了些温度。
她脸上滚烫,估计是发烧了,以为是林清静帮了个忙,撑开上下打架的眼皮咳了一声,刚要道谢,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比自己高不了几分的小小身影。
不是林清静。
华青心里一紧,瞬间就清醒了,跟只受惊的兔子一样一蹦三尺高,猛地弹起来往犄角旮旯里缩成一团,惊疑未定地细声道:“老道长他……”
话还未说完,就听那人轻轻巧巧地打断了她,嗓子干涩地开口道:“不是老的,是小的。”
虽说视野还有些恍惚,但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莫名地让华青放松下来,揉了揉眼,这才看清是程时,长松一口气,敛眸道:“…原来是你。”
程时瞄了她几眼,僵着半个酸痛的身子往篝火里丢了根木柴,莹白的小脸上洒满火光,像给温润白玉镀了一层不艳不淡的色泽,显得有了些血色。
他不吭声,华青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对程时的记忆还停留在一身轻逸回挽剑花,风沙大暴里纤尘不染,以及……对救了他的自己破口大骂上面。
华青捡起一旁掉在地上的布条,低道:“……这个,是你帮的我?”
程时拿了一根小木棍挑着火堆,眼也不转色也不变,仿佛一门心思在研究他那堆破火该怎么烧得更旺,背却不动声色地直了少许,淡淡道:“是。”
他说完后,冷场了片刻,感觉似乎少了什么,又看来一眼,像解释一样地补充了一句:“你发烧了。”
华青:“…哦,谢谢你。”
程时:“不客气。”
华青咳嗽两声,音色喑哑道:“我师父呢?”
程时是被疼醒的,他体内的寒毒遇冷就散,冬日里要一步不离地守着火才能好受少许,关外的夜里凉风习习,几乎裸露在外的每一块骨头缝都在漏风,压根就没能躲的地方。
他气息紊乱地惊醒过来,自然被林清静发现了,混蛋师父揪着他耳朵骂了个狗血淋头,觉得乳腺畅通了才说去备水,给他熬点补虚的药来。
程时嘴上不说话,心底还是温热的,直到林清静端来一碗宛如牛粪的泥羹,他暧昧不清的脸终于彻底冷成了冰块。
反正他和林清静理论,有理的永远是尊师重道长师如父,反抗不能就只有顺从了。
程时喝药之余还要被啰嗦,林清静就差指着他鼻子骂孽障了,嫌弃道:“老子一时半刻都闯不进去的兵圈,你是钻了哪路神仙的狗洞,你瞧瞧自个干的好事,毛都没长齐敢惹怒大凉朝廷,急着去给祖师爷当牛做马是罢?”
程时本就不想活了,不过这句他没说出口,刚才是看在林清静关心自己的份上才没怼回去,谁知便宜师父狗改不了吃屎,给点脸他就蹬鼻子上脸了,抿一口汤药,忍无可忍地冷冰冰回了一句:“我不过是驱逐了人世间的害虫,杀了一群披着人皮的畜生罢了。”
林清静:“你直愣愣闯进去,存心就是想气死我。”
程时:“照师父这么说,我救人是错的了?”
“我不是说你不对,是你不该如此莽撞。”
林清静真想把这个铁桶的脑瓜子撬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大粪,睨着他历声呵斥:“这一次不过是你运气好,人家没反应过来罢了,你有几斤几两,那点三脚猫功夫在真正的高手看来连打牙祭都不够,勿谓言之不预也,你以后再这般冲动,别说救旁人了,连自己也要搭进去。”
平心而论。
程时当时确有送死的念头,他知道这心思不能给林清静挑明,被怎么数落都是该的,听了这话,一股奇异的滚烫滋味静悄悄流进了心间,他突然又对人生升起了指望,连带着苍白的脸都有了些红润。
“可是…”程时侧了眸,低道,“我就是想快些救她出来。”
从小带到大的人,基本是程时眉头一皱,林清静就知他要摆一副什么臭脸,说一些什么冷话,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咋想的。
只是有些话,虽说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却也一定要说出来的。
他慈笑着摸上程时的脑袋拍了拍,肯定了徒儿行为的同时凑到他耳边,神秘兮兮地开口:“小时,其实…我在药里加了羊屎。”
言罢,林清静便在程时惊愕万分的眼神里拂袖而去,功成身退地去帮止千秋换药了。
虽说林清静十有**是在犯贱,但怎么是呢,如果是他,干出这事也不足为奇。
程时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抬手按了按鼻梁,心力交瘁道:“师父带千秋大侠去换药了,得找干净的水仔细洗净伤口,一时半会回不来,便让我照看你一会儿。”
谈起止千秋的伤势,华青清清亮的眸底便蒙上了一层阴翳,她深呼出一口气,指节攥紧了披在身上的外衣,轻道:“…他们走了多久了?”
程时:“我喝完药…小半个时辰了。”
听到“喝药”二字,华青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更阴地颔首点了点头。
她心事重重,脑筋飞速运转的同时,嫩白的双颊红得更熟了,程时又扫了她一眼,开口道:“师父说会找些草药给我,天亮前会回来的。”
华青敛着眸,手心微紧,她刚才就猜出来了个大致的轮廓,听他这么一说就更笃定了。
“再睡会罢,”程时瞧着火道,“等师父回来,咱们多半就要上路了,关外地形坎坷,可不会因为你是姑娘家就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