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西来 第5章 10-12

10.

师家祖上精于音律，善以器乐与神通，自西周起世代任大司乐，司掌礼乐歌咏，负责宫中祭典一应事宜，世人又称之为乐师，子孙后裔遂以先祖职官为姓氏，称师氏。在以乐舞教国子的时代，师氏地位崇高，是清贵门庭。

师氏所传长生术与黄赤之道，即房中术大同小异，传闻来自蓬莱方士，方士姓名已不可考。师氏习得长生术，容颜不老，伤病易愈，神思敏慧异于常人。多年后，师氏方知长生术分阴阳两卷，阳技阴丹，阴阳同修，寿与天齐，识与天通，师氏所得仅为阳卷，若无方士所炼丹药相佐，单修阳卷寿命不增反减，不及常人之一半。彼时本家上下皆修长生，血脉已污如毒血，一旦无丹，短命之祸及于子孙后代。师氏不愿受制于人，杀方士，取丹方，不料丹方有伪，一夕之间，长生之人变短命鬼。师氏恨极了方士，将其分尸拆骨，镇于祖祠神龛之下。

为续命，师氏收集方仙道古籍经卷，试图从中自悟丹方，未果。机缘巧合之下，师氏发现若以同族人为药引，借命格相合的少年少女之气修黄赤之道，有固魂养身、延寿数年之效，但此法弊多利少，实为以命换命之术，一方生命被延长，另一方必然消亡。

师氏别无选择。

自此，师氏族内不再论远近亲疏、嫡庶长幼，只论优劣贵贱，大巫会在族中稚子八岁时为其启智开蒙，问卜于祖宗神明，断其命格贵贱，贵者授黄赤之道，贱者为炉鼎，为前者续命。二八年华，青春美好，为上上品，献与族长，三年后为族□□妻，而后再为族人共妻，直至死。

此法施行，伦理纲常全盘崩坏，不堪受辱者或自刎于新婚之夜，或在亲人的掩护下出逃，亦有族人因无法容忍心爱之人一夕之间沦为他人玩物、共侍叔侄父子而奋起反抗，族中内斗自此开始，偌大家族在数十年前分崩离析，不复往日荣光，故舍“氏”娶“家”，加之诸国战乱，师家不得不背井离乡，隐于山中以避战祸。期间从未放弃寻找长生阴卷。

经多年探查，师家始知方士并非来自蓬莱，而极有可能是始皇帝派往海外寻访仙山的三千道童之一。无独有偶，在师家对阴卷一筹莫展之际，意外发现当世追捧长生之术的世族们似乎与方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后者分明已死了百余年。

师家人回到祖宅祠堂旧址，掘开后发现原本镇于神龛下的方士骨坛里空无一物，师家人认定是世族们盗走方士尸骨，然后从尸骨上找到了阴卷丹方。他们开始密切监视那些世族，试图夺回阴卷，各方明争暗斗千百年，直至某一年，世族们莫名接连毙亡，很快，师家从世族随葬的明器中找到新的线索，抽丝剥茧顺藤摸瓜找到了方士的墓穴，十二个，皆为衣冠冢，又花了数十年才推演出方士真正的埋骨之地为鼓山。

为掩人耳目，师家人在墓葬之上建起村落，掘坟挖骨。

彭山下的地宫形如海船，其中机关重重而无珍宝随葬，家族以无数条人命为代价破解其中所有的机关，如今终于能够打开主墓室。

主墓室甚简，半壁为山，半壁为墓，四周立玉柱，悬镜，引天光；山墓相接处有圆台，形如半月，圆台与玉柱间相距十数米，其间建坍池，水流潺潺，如护城河拱卫城池，青石墓道如桥。

圆台上有一石棺，天光之下，明亮煌煌。月中抱月，为重月之兆。

壁上鲛人之珠渐次亮起，光转四壁，后聚于青石穹顶，穹顶凿绘三垣、四象、七曜、十二次、二十八星宿、分野及黄道十二宫，中封不死萤虫，游应天时，莹莹而亮，十二宫之“大火”煌煌。

岁在大火，太岁在子。

——正是今年。

“棺椁被打开了！”

有人惊呼——主墓室是白天打通的，老太爷不在场，他们不敢擅自启棺，又因四周玉柱皆悬挂铜镜，微弱天光与鲛珠之光互相折射后聚于石棺上，光亮之盛让人不敢直视，故而一直不敢细看，如今走近了才发现异常。

师家人快步踏上圆台，石棺棺盖被斜推开，棺内有锦绸，色泽如新，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又是空棺？还是又被人捷足先登？

老太爷颤巍巍地抚过棺材边角，平坦，没有落钉的痕迹——以往即使是空棺也打有棺钉。

这座石棺从未被封死。

一阵恶寒袭上师家人心头。

空气中传来细微的响动，而后动静渐大，师家人回头一看，发现被他们拆除关窍后形同虚设的主墓门正在合上。

地底无数的青铜齿轮缓慢地开始转动，它们太老了，所以咬在一起时咯咯作响，巨大的声音回荡在洞穴内部，整座山都在震鸣。

11.

梆——

梆——

梆——

远处有人击柷，空荡悠扬，随后镈钟清响，众乐遂起，鸣筝搏拊，击鼓吹笙，钟磬同奏，金石和鸣，气势恢宏，洪高彰远。

周朝六代之乐，《咸池》。

在神话传说中，咸池是日落之地，也是祖先亡灵栖息的地方，《咸池》作为王室宫廷的祭祀礼乐，用以通灵，祭奠祖先和祈求祖先保佑。

“谁在奏乐？”

无人应答。林颂揉了揉眼睛，醒了会神，起身往外走。

老阿妈站在过道上，捧着手巾，似乎在那里等了很久很久，她张了张，依稀在说，吉时将至，要上轿了。

林颂怔了怔，心里闪过一丝怪异的感觉，“吉时？”

他望向窗外，从天色的明暗程度来看，现在要么是凌晨，要么是阴天傍晚，谈不上什么吉时。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没错，是老宅送来的嫁衣，白日里就已经穿过。

他的意识忽然间错乱了，隐约觉得老阿妈说得对，吉时要到了，他是要出嫁的，所以才穿着嫁衣，可为什么成亲奏的是祭乐？老阿妈又在催了，他来不及深思，亦步亦趋地跟在老阿妈身后下楼。

“青雀西来”门前停着一顶花轿，迎娶仪仗规制惊人，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看不到尽头，来接亲的是十余位少年少女，手里提着铜色莲花状灯盏，男束发，女双髻，着古制胭脂色深衣，衣边如墨，以银线绣鱼纹水波，飘逸若云雾，笑容晏晏，如画中古人。

为首的少女明眸善睐，见林颂出来，微笑着上前引路，为他掀开喜轿的门帘，他配合地钻进轿里，老阿妈吆喝一声，稳稳当当地起轿了。抬轿的人手很稳，在山间穿行却如履平地。

夜深露重，四野雾烟渺渺。

老宅檐下挂着两盏灯笼，映入眼帘的是一色的红，院内处处张灯结彩，红绸漫天，就连那棵遮天蔽日的古树上都在枝桠间系了红穗。

何等盛大的喜事！

但他似乎来早了，老宅里静悄悄，宾客未到，主人家也未做好迎客的准备。

如此盛乐盛景，却只有新娘一人。

少女提灯在前，林颂紧随其后，经过影壁时被绊了一下，提灯少女如同脑后长了眼睛，立时转身搀住他，手里的莲花灯稳如磐石，火苗都没晃一下。

林颂刚要道谢就发现搀住自己的那只手没有一丝人的体温，但也称不上冰凉。他吃惊地翻过少女的手腕，按在她的脉搏上，薄薄的皮肤下，脉息全无。

少女没有责怪他的冒失，依旧面带微笑，眉眼弯弯。不知道为什么，林颂一点都不害怕，她的眼神那么安静那么熟悉，似曾相识。

“林颂。”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

“来找我吧，林颂。”

回荡在山野的乐音骤然转急，万器齐鸣，浩瀚庄肃的天地之音催他快快赴约。

不知何时他手上多了一条红绸，又叫做合欢梁，新婚之夜时新郎会用合欢梁来牵新娘，与新娘面对面，倒行着将新娘引入厅堂，而现在，红绸另一头垂落在地，蜿蜒绵亘，永永无穷。

少女将一样东西放到林颂的掌心。一道枝形闪电在云层里闪灭，訇然作响，借煌煌白光林颂看清了那是用来合婚问卜的庚帖，上面用小篆写着庚帖主人的姓名、生辰八字。

他不通小篆，但认出其中一个字似乎是“渺”。

少女指了指天。彭山的雨在下午就停了，但巨大而厚重的雷云在彭山上空徘徊不去，时不时炸响，持续至今，此时无数闪电小蛇似的在云层间流窜，这朵云挤不出一滴雨水，它专为行刑而来。彭山之中有人罪孽深重。

“他要死了。”她在林颂的掌心一笔一画地写。

林颂愣了愣神，沉滞的空气流动，像是揭开了陶罐的泥封，寒凉的风透进来，吹散了萦绕的迷雾，他顿时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他想起来了。

想起了翁渺。

无数画面跑马灯似的从脑海中闪过，他甩开少女的手义无反顾地循着红绸的方向拔腿狂奔，来不及去想清楚前因后果，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只知道要找到翁渺。

不只是见他。

少女静静地站在原地，遥望林颂的背影消失在月门后，她将手中的莲花灯当作刀剑一般随意一挥，灯盏里的灯油泼洒而出，落地即燃。

12.

新嫁娘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抓着红绸庚帖飞奔，他经过许多地方，幽幽烛火前，人皮风幡都吹往同一个方向，石窟上的壁画色彩鲜艳如昨，悬崖的风冰冷刺骨，陡峭的石阶，行差踏错就会粉身碎骨，但他无暇顾及，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听到山外越来越响的雷声，如巨石滚动又如在千军万马前擂鼓，响遏行云的祭祀之乐渐渐低了，似乎进入了尾声，埙声凄凄，青山孑然立于天地之间，高旷孤独。

他在红绸的指引下穿越漫长的墓道，主墓室的青石门在他眼前徐徐而开，门后显现出薄薄的一个侧影。

他知道那是谁。

在收留翁渺后，林颂给他修过一次头发，拿着剪子比划半天才敢下第一刀，怕给他修坏了所以只敢稍稍修短，整体来看倒也成样子，但细看就会发现鬓角被剪参差不齐，像被小狗咬了一口。

现在那个侧影的鬓角就像被小狗咬了一口。

只有鲛珠与铜镜之光的墓室忽然亮如白昼，林颂仰起头——他赶到了，别的东西也赶到了，耀如银月，突破崇山峻岭的阻碍，以超越常理的方式怒吼着降临地底。

“翁渺！”

他惊惶失措地大喊，本意是让翁渺躲开，可是那人只是缓慢地转过身，眼神静如古井，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头顶那道以万钧之势劈下的白色雷霆。

巨大的恐惧像毒药似的摄住了林颂的喉咙，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扑过去紧紧抱住了翁渺。他害怕地闭紧双眼，所以看不到翁渺被抱住后倏然柔软的眼神，他轻轻回了林颂一个拥抱，安抚似的在他后背拍了拍。

以星奔川骛之势而来的雷霆忽然停滞不前，像是有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拽住了它的尾巴，它停于半空，转瞬消弭。墓室中的鲛珠铜镜在雷霆余威中被烧成飞灰，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了一切。

黑暗是掩盖罪恶的好手，但凡林颂将注意力从翁渺身上分出一点点，又或者他早一些睁开眼，就会发现自己其实是闯进了恶鬼的巢穴。

墓室里血肉横飞，满地的断肢残臂，生机未曾死绝的师家人正痛苦地哀鸣着爬行，血水在青石上无声流淌，而老太爷被高高吊玉柱上死不瞑目，像悬在屋檐下的旧铜铃铛。

师家人死了。

但师家人也得到了阴卷。

——

完。

★秦国最初势力范围在甘肃天水一带

★方士修的是方仙道，长生术的核心其实是丹药，但有毒，所以才需要长期服丹以毒攻毒，进而达到长生的效果，但人体对毒有承受上限，一旦到达临界点之后再服用丹药只会加速衰亡，而道术温养血脉，可化丹毒并提高承受身体上限，不过道术多而繁，一旦用错会适得其反，于是方士将黄赤之道、练养之法等教给不同的世族，借此来找出真正合适可用的道术，师家是长生术的实验品之一。

★长生的条件：丹 黄赤之道 八字相合之人。

★为什么明明说要阴阳相合结果他俩男的也可以：因为翁渺死而复生，命格算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