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刚开始经营时月月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但随着她不时帮衙门做事,名声便渐渐传开。连富人家的孩童都到她的学堂学习,状况才有所好转。
向芙自己也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学识不如谢熙桐和尚明风他们的多,教不了太多东西。她最擅长的还是舞刀弄枪,自然便以教孩子们练武为主。
七,八岁的孩子确实很难老老实实坐在课案前听先生讲课,他们更喜欢在先生的带领下拿着树枝在院子里练武。起初他们都很怕脸上长了道可怕伤疤的向芙,后来看习惯便觉得那是先生的独特之处,变得越来越喜欢她。
勤学的时辰很快就过去,孩子们依依不舍得与向芙告别,二三人相伴归家。
时值正午,烈日骄阳,炎热难当。向芙出了一身汗,衣物粘在身上很不舒服。今日无他事,向芙便打算洗洗澡换身衣服呆在家里好好休息半日。
从院里井中打水烧好,向芙也懒得再把水端去屋内,径自在厨房的角落里空出一块地方脱衣服。刚把衣物脱下,厨房门外传来一声巨响。
向芙当下一惊,心中警铃大响,迅速将衣裙披回身上转身去看——见门外谢熙桐一身长衫坐在地上,面色涨得通红,一双明目四下张望,惊慌又不知所措的模样。
余光瞥见向芙转过身来,他的脸更加红了。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被外面的日头晒的:“抱歉,我不知道你……你在……”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出来。好像一说出来,刚才看到的画面就会重新映入脑海。
他这是瞧见了?向芙原没觉得有什么,但看到他这幅模样,向芙也不好意思起来。她的脸上跟着染上一层无以名状的红晕,别开目光紧张道:“你……你怎么会在这?”说完,又觉得她是第一次看到谢熙桐这种惊吓到失力摔地的样子,感到颇为新鲜。于是走过去朝地下的谢熙桐伸出手想拉他起来。
谢熙桐干咳两声,状若自然地握住她伸过来的手从地上站起来。两颊红晕还未完全散去,与他俊美无俦的脸相衬,反倒比那盛开的荷花还要艳上几分。
“我打听到你在这儿开了一个学堂。刚在路上遇到些孩童,他们便指路到这儿。不想你……”她居然在这个时候洗澡,刚巧就被他看到了,实在罪过。
“是么?”向芙理好身上的衣物,率先走出厨房——继续在这个地方聊下去只会越来越尴尬:“只有你么,淮思没与你一道?”
谢熙桐不由自主地望了眼角落里的木桶,又赶紧闭上眼睛随向芙走出厨房。
她带着谢熙桐来到正厅,指着厅里的桌椅道:“坐吧。”跟着打来一壶茶倒了一杯送到了面前。
“没有。圣上……御轩还在戏班里。我们打算在此逗留几日。”
“喔……看来你们也习惯这些日子了呢。”向芙跟着笑了笑道。
谢熙桐犹豫片刻又缓声问道:“你背上那道疤……”刚才虽说是意外,但他还是瞧见向芙光洁皙白的后背横亘着一道长长的伤疤,而且并不像旧疤。她此前经历了什么?
他果然看到了。向芙淡然笑道:“无碍的,两军交战难免会负伤。”
她笑得淡然,说得更是轻巧。谢熙桐知道,狼烟四起的战场上刀剑无眼,稍一大意便命归黄泉。她背上那么长的一道伤疤又怎会无碍?谢熙桐感到没来由去的心疼。
他不由自主地放下茶杯伸手握住向芙的手,明月清晖般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向芙:“你这丫头总是让人不省心。你不知我们知晓你去边关跟着武将军打仗时,每天有多心惊胆战。害怕你乱来丢了性命,害怕再也见不到你。”
向芙下意识缩回自己的手,心脏处噗通的跳个不停,怎么都抑制不住。她曾经想过很多与谢熙桐重逢的情景,想过自己会如何面对他。
但想像总归是想像,真正与他面对面时她还是难以遏制心中的悸动。是啊,曾那么喜欢的人就在自己眼前,亲密地握着自己的手,说着关切的温柔话语,谁会不感动,谁会不心动呢?
“我这不是好好的坐在这儿么?曾经的我是将军府的一份子,总归要所有建设才不辜负大家对我的疼爱。”
“……我知道个中理由并非我昨晚说的那样。你跟我说实话,你为何与将军府断绝关系?”谢熙桐柔和得看着向芙问。就像曾经无数个与他相处的时刻,他总是很温柔地看着她,耐心地听着她说话。
向芙深深叹息一声。她摇摇头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再去追究又有什么意义?”她望向谢熙桐,带着无奈又决然的神色:“你我像现在这样沏茶一壶,闲聊二三,总比呆在那诡谲的朝堂之中要好得多。……啊,抱歉。我忘了你身负责任,不能像我这般了。”
向芙沉稳又淡漠,与谢熙桐记忆中那个任性妄为的尚如卿毫不相同。他收回手,垂眸盯着茶杯里的茶水轻轻道:“你变了。”
向芙巧笑:“人总会变的。无论是你,还是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直到周舒浚来到向芙家寻她。他对向芙说,昨日捉到的犯人对他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很顺利被定了罪。州牧想请她过去当面答谢。
见到谢熙桐也在,周舒浚显得很惊讶。想都没想就直接问道:“这位公子,你与向姑娘是?”
“谢公子听说我这儿是幽州唯一的学堂就好奇过来瞧瞧。谢公子学识渊博,教会了我不少呢。”向芙忙打圆场。
两个人在一旁有说有笑,谢熙桐像陌生人般看着她与那位捕快谈笑,就好像从前的她和他那般亲近,心中略感不悦。可即使不悦,他也未曾所有表现,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
“知道了。州牧大人也是,这么客气做什么?我只是做了力所能及之事而已。”
“哪是。自从向姑娘你来了,我们幽州的治安比以前不知道好多少。州牧大人还经常夸赞你。”周舒浚连忙道:“向姑娘别谦虚。对了,晚上我们要去团圆楼聚聚,你一定要来。”
向芙点笑道:“好,我会去的。”
周舒浚见她答应得爽快,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被他一直藏在后背的手终于伸出来,手心时攥着一束紫色的鲜花。他把花束递到向芙面前嘿嘿笑了两下,小声道:“路上看到开得挺漂亮的,就想摘下来送你。”
向芙一见,笑着接过来:“确是漂亮。谢谢你,周捕快。”
一旁的谢熙桐已经瞧出周舒浚对向芙怀有情意,不知道向芙瞧出来没有。她一脸笑意盈盈,与周舒浚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天,好像把他遗忘了。
如果向芙也喜欢周舒浚的话……
谢熙桐摇头打断这个想法,上前近到向芙身边对周舒浚道:“我听说向姑娘是个极有爱心之人,就想请她到戏班来教戏班的孩子认字。”
向芙一脸惊诧得看向谢熙桐。周舒浚也一脸奇怪:“戏班的孩子也要认字?”
“自然。无论是何出身,认些字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周舒浚觉得谢熙桐的话不无道理。加之人又长得如此好看,肯定说什么都对。他笑了笑,不好继续赖在向芙家,临走前又再次提醒向芙晚上之约。
送走周舒浚,两人又回到正厅里。还未坐下,谢熙桐便道:“卿丫头,你与那位周捕快关系很好?”
向芙寻来花瓶将周舒浚送来的花束插好,回道:“经常与他们一同行动,关系自然就好了。他们人都不错,也没嫌弃老跟在他们身边办事的我是女子。”
“是么?”谢熙桐低垂着脸,良久才又道:“刚才的虽是意外,可你毕竟是姑娘家。我……我会负责……”
向芙听着谢熙桐越说越小声的话,不解得转头看向谢熙桐。他的脸又红了,映得那张温润的俊美脸庞更加好看。向芙见状一下便明白他所指之事,笑了两声:“你倒是没变,还是如此一本正经。我并不在意,你也别往心里去。”
“我在意。”
谢熙桐斩钉截铁的三个字让向芙怔住了。她瞪大眼看着谢熙桐,似乎不明白他这话是何意。
谢熙桐意识到自己有些焦躁,把她吓到了。心中不自觉升起内疚之情,又柔声解释道:“你一个姑娘家被我看……看到了身子,我总归要为你的名节负责。”他说“身子”两个字时脸又发起烫来,比外面的太阳还要热。
向芙不民为然地笑道:“你不说我不说谁又知道?再说我从来没在乎过名节。”
她以前真的很想从谢熙桐嘴里听到这些话语。可就算现在听到了,就算心中捣鼓般狂跳不止,她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对他笑得明媚灿烂,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
“卿丫头……”
“叫我小芙吧。”
谢熙桐呆望着向芙,不知还要说些什么。过了许久,他才幽幽问道:“如果御轩重掌朝廷,你会回长安,回将军府么?”
向芙直视谢熙桐,决然地笑道:“不会。你知道,这世上之事从来没有如果。”
谢熙桐明白了。她真的已把尚如卿这个身份彻底抛弃,不会重拾。他之于现在的她而言不再可以依赖撒娇的邻家哥哥,只是个相识的陌生人罢了。
这一路来发生过太多太多事,他们终究回不去了。
谢熙桐最终没再说什么便与向芙道别。
向芙目送谢熙桐着离去的身影,忍不住上前追出几步唤他:“镜仪。”
她唤他镜仪?谢熙桐又惊又疑的回身看她。她的面容映着强烈的日光,散出一层朦胧的光晕,他无法将她的脸瞧真切。
她说:“但若你和淮思能重回长安总归是好事,我祝你们一切顺利。”
谢熙桐只觉得头上的阳光过于强烈,照在身上像旺盛的火焰,将四肢五体烧得不留一丝清凉。
她淡然平静,漠然疏远的脸渐渐清晰。他记忆中的小女孩好像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再需要他的包容,他的爱护。
她已经挣开他的怀里,飞向永未可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