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还很深,冬末的风更加凛冽肆虐。街上的招幡商旗顶着冷风猎猎作响,深蓝的天空云层混浊,遮住月色,洒下的光泽朦胧又冷冽。寒风从尚如卿的身上穿过,带着浓重的湿气。尚如卿呼出一口白气,仰头看向暗沉的天空。她轻叹一声,踏出天牢,头也不回地往皇宫的方向前行。
再冷的冬天都会过去,再长的夜也会天亮。就像很多事一样,无论逃避或是面对,都有了结的一天。
她如此大张旗鼓到天牢找人,想必不用多久季淮冽就会知道她逃出宫来了。其实,她偷偷逃出来也是怕季淮冽不让她出宫,才不得不麻烦风令雪帮她。如今既已经成功逃出来并见到想见的人,被他知道了也无妨。
然而,尚如卿走到宫门前却踌躇了。世大华美的皇宫在眼前岿然不动,她觉得那是一张巨兽血嘴,只要迈进去就会被吞噬殆尽。此时在帝座的季淮冽也像洪水猛兽,光是靠近,她随时都会粉身碎骨。然而不管前方多么凶险,她也必须置身其中,守护自己的本心。
尚如卿戴好帽兜准备踏入前往宫门的那条官道。身后忽而卷来一阵猛风,尚如卿一转头便看到风令雪乍然出现,将她一把扯到路边,神色凝重又严肃。
尚如卿定了定神才疑惑地问:“二姐夫你不是回府了么?”
风令雪凑近尚如卿面前压低声音迅速道:“我带那名女子回府的路上被一位名叫苍河的男人拦下了。听他所言他乃是右骁卫大将军,奉圣上的命令来捉拿钦犯。”
尚如卿恍然大悟。难怪她之前一直都没看到苍河,原来是被季淮冽派去捉人了。她焦急得问风令雪:“她被带走了?!那你……?”
风令雪凝眉,颇为自责道:“抱歉,为了不落人口实,我不得不将人交出去。”
尚如卿默然片刻,深吸一口气道:“无妨。他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风令雪顿了顿,又道:“昨日府里收到消息,重远大哥会在这两天内回到长安。”
尚如卿一双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忙问:“真的?”
风令雪颔首,有些犹疑地重复道:“你真的……要回去?重远大哥回来后将军府便不那么被动,你也不必牺牲自己。”
尚如卿咬咬唇,低下头来:“有些事总该去正视。”她对风令雪灿然一笑,安慰道:“再说我才不会牺牲自己。我没那么伟大。”
风令雪无奈叹道:“好,我尊重你的决定。如果有什么事可以飞鸽给我,我会尽力帮忙。”
尚如卿笑道:“二姐夫你最好了。快些回罢,免得教二姐担心。”
风令雪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可她一直催促着他离开,他也怕尚如芝会担心他,只好又叮咛了尚如卿几句才匆匆离开。
奔出数十米距离,风令雪复又回头看向尚如卿。尚如卿已经迈着步伐缓缓走进宫门。朦胧月色下的宫门像是巨兽的大嘴,高墙围绕泛出冰冷的光泽。冷风呼啸,吹打着宫灯摇曳。她纤细瘦小的身影融进浓重夜色之中,霜露落在她的发上,帽兜之下她却毫无知觉,只是义无反顾的向前走。
那个小小的姑娘真的已经长大了呀。他摇摇头,回过头踩着落脚点迅速归府。
尚如卿潜出宫时闹出的动静虽然已经停下,但巡逻的守卫又变多了。他们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到处进进出出,定是还在找他们口中的“刺客”。
尚如卿刚进宫门就遇见了迎面而来的一队守卫。当值之人竟然是曾经的给事郎陈亦淳。他也看到了尚如卿,微微愣了愣便上前行礼:“卿小姐,这么晚了在这儿做什么?”
“原来是陈给事郎……”尚如卿打量着陈亦淳身上的军服及腰间的佩刀,不答反问:“你也和王仁一样升官了么?”
“蒙圣上看重。”陈亦淳笑了笑道。他此时的模样毫无半分她曾在曲江见到时的放浪荒诞,甚至可以说完全变成了一个板正沉着的人:“夜深了,下官护送卿小姐回宫。”
他倒会做人。尚如卿点点头,正准备起步,远远便传来苍河的声音:“且慢。”
尚如卿心中一颤,瞬时回眸看向往这边走来的苍河。一身玄铁铠甲的苍河依旧板着一张脸,缓缓朝她走来,身后还跟着约有十来人的队伍。——他不是捉拿了茜若,怎会那么快出现在这儿?
陈亦淳听到苍河的声音也转身看向他,并向苍河抱拳行礼。苍河瞧了瞧陈亦淳的人马又瞧了瞧尚如卿,开口道:“陈校尉,圣上正在寝殿内等着卿小姐。”
这么晚的时辰?陈亦淳有些奇怪。可一想,半夜三更出现在这儿的尚如卿已是奇怪,季淮冽等她亦没什么好惊讶。此二人定有什么要事相商,陈亦淳自然得放行。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尚如卿道:“我便跟你去见见他。”语毕她又对陈亦淳道:“陈给……校尉,替我向霁王妃问好。”
陈亦淳以礼代答。目送苍河带着尚如卿走远了,才带着一众人马继续巡视。
苍河目不斜视地带着尚如卿来到季淮冽的寝殿。寝殿前守着数十名卫兵,还有十多名宦官和宫娥。卫兵们严防死守,宦官宫娥皆不敢睡,等着季淮冽随时传召。
皇帝的寝殿也不比寻常处。雕龙朱柱盘绕着翱飞的龙与凤,丝绢宫灯绘着五光十色的纸画,玉阶铺着红色绒毯,一直延伸至内殿内。
苍河止步于悬着五彩水晶珠帘的殿门前,对尚如卿拱手道:“卿小姐,圣上已在殿内等你多时。”
“……你们打算如何处置茜若?”
苍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旧恭敬的回答道:“这不是卿小姐该关心的事。属下告退。”语毕,苍河摸着腰间的刀柄转身退下。尚如卿愣了愣方才挑起双眉迈步进殿内。
殿内华壁璃柱,叠翠点金,气派非常。屏风暖炉,珠帘碧榻都摆放得十分讲究,是季淮冽一惯的品味。他此时穿着中衣,披着狐毛金线流云纹斗篷坐在绣彩十二折屏风前的长案旁,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拿着个铃铛在逗笼子里的梦鱼。
梦鱼被关在窄小的笼子里,只能够从缝隙里探出前爪去捉铃铛。尚如卿缓缓走到长案前站定,目光平静的看着季淮冽。
季淮冽抬眸对上尚如卿的视线,朝她柔柔一笑。
就在此一刹那,尚如卿确定自己曾对季淮冽动过心。在那场大雪中他为她摘下粉梅,她主动拭去他脸上的冰凉时。
季淮冽又低下头逗猫:“梦鱼把红玄咬死了,将它关起来便算作小小的惩戒。”
尚如卿看着笼子里的狸奴。这只猫并不知道自己的境遇,毛茸茸的长尾巴在笼缝中不停的左右摇摆,十分顽皮得伸出两只前爪去勾铃铛。她咽了咽唾液,压低声音问他:“之后你又要如何处置它?”
“一直关着它,直到它不想再离开这个笼子为止。”季淮冽抬眸凝视尚如卿,依旧笑得十分温柔缱绻:“你去哪儿了?”
尚如卿不答反问:“你也想这样关着我?”
“有什么可以关得住你的地方?连在重兵把守的宫里你都能溜出去,不是么?”季淮冽与尚如卿四目相对,谁都不愿退开视线。
尚如卿哼笑道:“那你要如何?”
“卿卿,你与我说话一定要如此么?”季淮冽放下铃铛,目光灼灼地盯着尚如卿:“到底要如何做你才能将你的心交给我?”
尚如卿侧身,不再与季淮冽面对面。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已经斟酌好了所有话:“殿下,我去天牢见过玟王的事应该瞒不过你的眼线吧?何必明知故问?我心中仍有怀疑,不知殿下能否替我解惑一二?”
季淮冽浓眉紧皱,伸手握住尚如卿的手腕,声音透出三分低沉五分危险:“你唤我什么?殿下?”
尚如卿侧过脸斜视季淮冽,一把甩开季淮冽的手,一字一顿道:“是,殿下。还是说你想我唤你圣上?”
“尚如卿你……”季淮冽被她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她这是要与他划清界线的意思?他绝不允许!
“玟王对我说,我父亲之死你也参与其中是不是?”尚如卿不想与他继续纠缠在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上。她只想尽快弄个清楚明白。
“……是,我的确参与其中。但我不曾害你父亲性命。唉,确是苍河没保护好尚老将军,是我之过。”季淮冽毫不遮掩得直视尚如卿那双闪烁着寒意的狠戾眼睛,半分退却之意都没有。
尚如卿死死咬着牙,所有躁动的心绪都压抑在不断吞咽的喉咙里。她握紧拳,又强迫自己继续问:“好,我信你。还有,是你向玟王提议要联合藩寇来夺取帝位?”
季淮冽默了一瞬才答道:“……是我。”
“你有否想过后果?”
“当然。我已谋划许久,自然不会让藩寇占一点大邺的便宜。”
尚如卿闻言不自觉冷笑开来:“不会让藩寇占一点大邺的便宜?”她霍然抽出发间的银钗抵在季淮冽的喉咙处,双目满是愤懑怨恨:“你可知边关的将士死伤多少?为了争夺这个帝位,有多少人死在那个战场上?他们也有妻儿父母,也有很多还没来得及做的事!你怎能说得如此轻易,如此事不关已?”
“成大业势必有所牺牲。肃垣帝当年开拓疆土,死伤又岂止此时之数?”季淮冽铮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