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季淮宇那模样倒像她才是囚犯似的。尚如卿也算经历了不少事,已经不像从前那般容易被挑衅了。
尚如卿朝他笑了笑,十分自然。反倒让季淮宇的笑脸僵了一瞬。
“玟王殿下,许久不见。不知在此处待得可好?”
倒是不如以前那般无礼了。季淮宇放下茶杯,闲散的开口:“尚好。”
“屈尊待在这种地方还能尚好可不像玟王殿下会说的话。”尚如卿走近牢房,目不斜视地看向季淮宇。笑容已经消去,神色也带着几分讽刺。
“真没想到会有一天被你看轻。卿小姐深夜来此不是只想看本王落魄的模样吧?”
“玟王殿下倒是好雅兴,深夜不睡还在喝茶。嗯,来瞧你落魄的模样也是其因之一。”尚如卿言语间的声音由得意到忿然:“不过我最想看到的还是玟王殿下能偿我父亲性命的那一刻。”
“尚老将军挡路了,不被本王除掉也会被别人除掉。”季淮宇淡定的坐着,又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如若卿小姐执于替父报仇,这恩恩怨怨恐怕永远都牵扯不完。不过本王倒是可以告诉你一件事,算是本王给尚老将军赔罪了。”
他如此风轻云淡的神态让尚如卿愤怒非常。她再也忍受不住,双手握紧牢房的横栏,瞪视季淮宇:“人命在你眼中只如草芥么?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你要如何赔罪才赔得起?”
“卿小姐还是不懂。在你们眼中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可在宫廷之中不过是稀松平常之事罢了。历代帝王哪个人敢说自己双手没有沾满鲜血?就是宫门到帝座的那段路都不知由多少骸骨堆砌而成。”季淮宇放下茶杯起身步到牢门前,站在与尚如卿相隔不远的位置,居高临下地瞅着她,微微勾唇笑道:“你看,本王如今还能安好的待在牢里就是最好的证明。宫中博弈论的从来不是生死,而是利益与输赢。”
他说话时平静得好像只是在与她谈论天气,让尚如卿心里即愤怒又怫郁。她死死盯着季淮宇,厉声质问他:“我爹挡你什么路了才叫你痛下杀手?”
“将军府一直都是宫里的心头刺。本王若要称帝,又怎会放跑除掉将军府那么好的机会?”
“所以你联合藩寇也是为了称帝?”
说到联合藩寇时,季淮宇的目光在瞬间闪过一丝愤然,却很快被无所谓的神态掩饰掉:“联合藩寇一事与卿小姐没什么关联,用不着那么动气。若你想为尚老将军报仇,大可杀了本王。反正待在这种地方于本王而言还不如死了更好。”
尚如卿所有愤然与怫郁在听到他这番话后定住了。她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的发问:“季淮宇,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就算与外敌联手夺得这个天下了,你以为你可以坐得安稳吗?你不怕遭世人唾弃?又如何对得起开拓大郯疆土的先烈们?”
“卿小姐倒提醒了本王。本王若坐不安稳,本王那十弟更是坐不安稳了。”季淮宇看到尚如卿这等模样心中有些泄愤——季淮冽害他弄成这般田地,他又该如何“报答”季淮冽才好呢?
茜若前些天变装前来告知他尚如卿已经回到长安,但很快被季淮冽囚在后宫,根本没有接触的机会。季淮宇以为没机会报仇了,没想到尚如卿竟主动出现在他面前。
尚如卿不禁一愣,抬起震惊的双眸望向他。
她的模样果然十分令他厌恶。季淮宇别过视线笑笑道:“莫非卿小姐不知通敌一事本王那十弟也有份?与藩寇联手还是他的提议,否则本王怎会想到借他人之手?对了,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尚老将军身故之时十弟的人也在场,多亏他们帮忙本王才能轻松的除去尚老将军。”
“你胡说!”
“本王已经身在牢笼,性命难保,又何需胡说些诓你的话?”
尚如卿来见季淮宇确实是想向他要一些答案。可他给出的答案却让尚如卿不敢相信也不愿去相信。
看到尚如卿恍然失神的模样,季淮宇继续嘲笑道:“十弟对卿小姐可谓用心之至,可也有不愿让你看到的一面。不知在卿小姐眼中,他的双手又是否干净呢?”
季淮宇最后那个问题尚如卿回答不上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关押季淮宇的牢房,也忘记了想替父报仇的决然——季淮宇说得对,如果季淮冽想让他死的话,自己根本见不到季淮宇。
季淮冽留下季淮宇的性命是因为他是自己的血亲而不忍动手,还是说他尚有利用的价值?这个答案看来得亲自去问季淮冽才行。
满心的愤怒与郁结被震惊和悲愁占据,尚如卿如失去灵魂的空壳般前行。脑子里只记起离开前她留给季淮宇最后的话:“那名叫茜若的女子已经被我所擒,你已没有任何逃出天牢的希望。”
那时季淮宇是什么样的表情?好像是带着失望与惊讶,再无半分面对她时高高在上的作派?
记忆仅止于此。互相伤害的结果也只是互相受伤,谁都得不到便宜。
但她并没有忘记另一个人。季淮冽之事先且放一边,她是时候去见见尚如兰了。牢头带她去见季淮宇时已经告诉过她关押尚如兰的地方。她顺着路线一路寻去,很快就看到一座与其它脏乱牢房隔开不远的干净牢房。
尚如卿到了牢房,看到尚如兰背对着她躺在干草铺成的床上,大概已经睡下了。她在牢门前站了良久,心里酝酿了许多话,却都无法整理成句。最终还是不想吵醒她,转身欲走。
尚如兰睡得极浅,听到近在耳边的脚步声,她睁开眼睛侧身坐起来。眼光撇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识喊出口:“小卿?”
听到尚如兰在唤,尚如卿猛地顿住脚步回身望向牢房之内。尚如兰见她确是尚如卿,以为自己在做梦,只盯着她瞧没说话。
借着牢里黯淡火光,尚如兰看出尚如卿消瘦了许多,似乎比关在里的她还要委靡。就在她困惑之时,牢门外的尚如卿开口了:“三姐,别来无恙。”
真是尚如卿!尚如兰瞬间清醒,她急急拾掇自己——看看发上乱不乱,衣衫整不整。尚如卿瞧着她忙乱的模样,心里涌上别样的滋味,又酸涩又辛辣。
“你还好吗?”
尚如卿的目光满是怜悯,这让尚如兰颇受刺激。她最恨尚如卿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好像她是只可怜虫般。
尚如兰字句里带着刺,怎么都能扎痛人:“你看我像不好的模样么?”
“那便好。”尚如卿松了口气般垂下眼眸,盯着自己脚下的云雷纹乌皮长靴:“三姐,这段时日我想了很多,发现自己没有怪你的资格。”
尚如兰一瞬不瞬得看着尚如卿,不大明白尚如卿为何说出这样的话。但尚如卿很快为她解答道:“熙桐哥哥和你还有玉雁公主才是局中之人,会有什么样的结果都是你们的事,我又何必横插一脚?话虽如此,但我从未后悔当时所作之事。若能重来,我亦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只是,这次不会再害檀珠丧命。”
尚如卿说得动容,眼眶渐渐湿润起来,像是想起了檀珠,想起那些难以忘记的疼痛。
尚如兰听着尚如卿的话,内心却无法再有起伏。在这牢里日日夜夜都能听到那些囚犯的叫喊声与呼救声,无时无刻面对着没有天光映入的昏暗牢房,没日没夜看到那些囚犯出去了再没回来。也不时能看到一些带着阵阵恶臭,横着出去的尸体。她好像渐渐习惯,也渐渐麻木了。生死不过一瞬,连带着所有情感念想都是虚妄。
尚如兰注视着还是那么重情的尚如卿,声音清冷,毫无起伏:“小卿,已经发生的事无法再重来。檀珠已经不在了。”
尚如卿对上尚如兰的眼睛,自嘲道:“是啊,她已经不在了。我只是感到不安。我发现对你的恨意日渐消退,好像檀珠的死已经变得无足轻重。我很害怕。等到我再也恨不起你时,檀珠是不是就会从我心里消失?”
“只要你想,她永远都在你心里。就像我我的双手已经沾上她的血,一辈子都洗不掉那样。”尚如兰娇弱的脸上是尚如卿看不透的坦荡和木然。尚如卿觉得尚如兰变了,可又说不出哪里变了。
“三姐,我虽然不恨你,但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你不仅害了自己和檀珠,还害了熙桐哥哥。他差点成了玉雁公主的丈夫,一生都要被迫面对自己不爱之人。”
“那又如何呢?”尚如兰扬起一抹难看的笑意:“不是所有感情都能水到渠成,终成眷属。你之于季淮冽,季淮冽之于我,我之于桐哥哥,桐哥哥之于你都一样,谁都求而不得。”
说到此处,尚如兰看着尚如卿的目光陡然变幻,复杂又难懂:“我如今已然放下,你是否能放下?”
“……”尚如卿直视尚如兰,目光灼灼像要看进尚如兰的内心深处:“三姐,我从没拿起过。老实说活到至今,我最后悔的便是害檀珠丧命和没有争取心中所爱。然则到现在什么都迟了。”
尚如兰没有回应她,只是淡然的望着她。或许对尚如兰来说无论是她,还是谢熙桐,甚至是季淮冽,都已经不再重要。
而与尚如兰的一席话却让尚如卿明白了很多事情。过去已是过去,重要的在未来。该怎么做,要如何选择尚如卿已经心里有数。
她深深看着尚如兰,柔声道:“我该走了。三姐,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