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凌乱的记忆里好像每个人都在提醒她,季淮冽不是个简单的人。可她有时会想,除了他之外谁又真的很简单?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孤灯照长夜,膏尽灯影灭。
偌大的宫殿万籁俱寂,只有寒风拂过轩窗碰撞时发出的沙沙声。尚如卿睡得并不踏实。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卧榻,连熏香都是陌生的味道。她似乎做了梦又似乎在回忆中游走,眉头微微蹙起,额边冷汗涔涔。
忽而一声奇怪的猫叫自远而近,惊得暖炉里的火苗都像活了般不自觉跃动起来。尚如卿在此时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伸手抚过塌边的空处,却扑了个空。
行军打仗要随时保持警觉,所以在边关的时候尚如卿睡觉都会将短刀放在枕边以防万一。大概是成了习惯,这一扑空她感到些许不安。这样的深夜里,安静得过头反而有种诡异的氛围。尚如卿直觉不对,于是起身快步流星地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支长钗,想去外面探查一番。
卧塌内垂着重重轻纱幔帐,似乎生怕别人瞧清她的真容似的。她小心翼翼避开幔帐,手紧紧握住长钗往外走。
昏暗的冷光下四周寂静得只听得见她的呼吸声。她光着脚踩在冰瓷的地面,寒意自脚底直窜上头顶。心里既有忐忑又有不安——忐忑的是自己身处皇宫之中,会有什么人胆敢闯进来?不安的是万一有人闯进来她是否能将其击杀?
然而纵然再警觉,人也难以在黑暗中摸索清楚。尚如卿寻思着要不要先点亮烛火再探个究竟。就在此时,突然一道朦胧人影不知从哪里窜入层层帽帐之中。尚如卿心里一惊,马上挥起长钗朝那道人影停留的方向挥去。
那道微弱人影晃动,像是躲开了尚如卿突如其来的发难。尚如卿下一击已经蓄势待发,人影却细声轻唤道:“小卿,是我。”
听得那道声音十分熟悉,尚如卿一愣,片刻才反应过来那人竟是风令雪:“二姐夫?”
“嘘!”借着昏暗冷光,风令雪朝尚如卿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声如蚊嗡的轻轻道:“小芝见你未曾归府,让我来探探情况。”
尚如卿看不清风令雪的脸,不知他溜进来时是个什么情况。听得他的话便一边点灯一边道:“季玄雅将我困在了宫里,我恐怕暂时回不去了。”
风令雪正思忖时,尚如卿已经把灯点亮,一室通透清晰起来。与她隔着好一段距离的风令雪着一身夜行衣,立在重重幔帐之中,垂首想着什么。
尚如卿不时望向外头,生怕有人因她点灯而进来询问。幸而正值深夜,当值的宫娥也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并没有察觉她这儿有异样。
风令雪问她:“怎么回事?”
尚如卿犹豫再三还是将事由说出来。风令雪越听面色越凝重:“你真要妥协么?”
“如若不听他的话,不知道他会如何对付将军府。二姐夫,”尚如卿对风令雪笑得苦涩:“临走前我说得笃定,可最后却把自己搭进去了,你不能告诉二姐啊。”
“她迟早都会知道,哪能瞒得住?……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现在跟我一起逃出去?”风令雪提议说:“将军府的事你不用担心,他不敢真的动手。”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如何执于自己尚如卿已经深有体会,她不该为一己之欲而乱来牵连到将军府。尚如卿安慰道:“他对我很好,我在这里也没什么。只是宫里守卫森严,二姐夫你不必再冒险潜进来。”
“这宫里的守卫还奈何不了我。”风令雪又问:“你真的甘愿一生都待在这种没有任何自由的地方?”
“……”尚如卿无法回答风令雪这个问题。失去自由于她而言等同身故,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将军府落到这般境地是她从未设想到的。这些年来她得到府里太多人的宠爱,是到她回报还恩的时候了。
“将军府还没有不济到需要牺牲你来保持如今地位,你好好想想罢。”风令雪并非要尚如卿立马作出抉择。他拍拍尚如卿的肩,叹了口气:“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见风令雪要走,尚如卿才急忙喊住他:“二姐夫,三姐她还好么?”
“……她一切尚好。”
“玟王也被关押在天牢里么?”
风令雪点点头。尚如卿咬咬唇,蹙眉思忖。许久才看向风令雪:“我想去见见他,确认一些事情。”
“现下?”风令雪问。
尚如卿摇摇头:“今晚不行。季玄雅肯定怕我会逃,应在我四周布置了不少人。过几天等他放松警惕再说。而且我一个人恐怕难以避开宫里的守卫,到时需要二姐夫你帮忙。”
“没问题。我来作饵你便能顺利出宫。只是……没什么,我先走了。”风令雪还想问她到时还会不会回宫,但话到唇边就咽了下去。到时的事情也只能到时再说,先让她好好考虑考虑罢。
尚如卿颔首:“好,你万事小心。”
为了让季淮冽相信她真的愿意留在这深宫大院,尚如卿每日都很乖觉。无聊了会到御花园里转转,或是制了鱼竿坐在鱼池旁垂钓。季淮冽偶尔得了空会来看她。她也少了许多抵触,甚至还与他谈起在扬州时见过的奇珍异宝和那时的雪。
她还是有些遗憾没能和季淮冽一起堆雪人,玩雪球。在那儿的时光大概也算是她这一生当中最为珍贵的回忆之一了。季淮冽听后安慰她,说日后还有许多机会可以一起堆雪人,玩雪球。
可他对她越好,她对他就越发感到愧疚。自己对季淮冽的好根本不及他的十分之一。不仅如此,她还激他,气他,甚至怀疑他……用坊间话本里的话来说,她就是那种薄情寡义,冷血无情的负心人。
只是她并不在乎世人如何看待她。她只知道欠了别人的,总归要还。等她把心里的疑惑都弄明白,她愿意一生都被囚禁在这皇宫之中,做季淮冽的掌中雀,笼中鸟。
纵使在皇宫里干什么都有人跟着,做什么都有人提醒该不该,没有半分自由。可她会忍耐下来。然每日都无所事事也确是让人无聊得紧。
季淮冽觉得她确实想通看开了,自然而然放松了对她的看顾。他刚接掌龙印,每日有处理不完的公务,还要分出心神替之前的计划收尾圆场,亦没有多余的心力时时盯着尚如卿。
尚如卿这几日都在想,住在宫里的人不会闷么?天天不是吃吃喝喝就是到处转悠。花园里的花,鱼池里的鱼都看腻了,还连个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反正她都快憋坏了。
离回春天仍有好些日子,入夜之后还是冷得很。尚如卿不喜欢有宫娥在身边烦扰,便自己点了暖炉,坐在案旁翻着从藏书阁里找来的书看。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书,只觉得封面的人物画得好看便随手一拿。内容居然是个话本故事,还带有插图,倒是能打发时间。
翻到差不多的时候,尚如卿就熄灯睡下了。外面守着的宦官宫娥见殿内灯火熄灭,知道尚如卿已经睡下。便把当值的人安排好,其余的也去跟着去睡了。
又是半夜之际,风令雪躲过宫里的巡卫,再次潜进尚如卿的华灵殿。尚如卿已经趁夜摸黑换上了夜行衣,等着风令雪。
两人会面,约好暗号,便一前一后的偷偷摸摸潜出夜灵殿。两人借着房屋和黑夜作遮掩,躲过几拨巡逻的守卫,三步并作两步跃上屋顶,环视四周。
“这只是第一重,离皇宫外围还有好几重这么严密的把守。”两人伏于屋顶的脊背,风令雪附到尚如卿耳边轻声道。
尚如卿遥望着离宫门尚远的距离,咬唇道:“二姐夫,我们依计行事。”
风令雪轻功卓越,在皇宫里穿行自然如入无人之境。可尚如卿武功虽好,但要轻易突破这重重险境出宫却非易事。虽说两人已经计划安排好,可谁能预料到会否有意外发生?他仍不大放心尚如卿:“你……此去便不要回来了罢?”
“不行。我还是要回来的,二姐夫。”
看来劝不回头了。风令雪无声叹息:“你一切小心。如有意外,记得发暗号。”
尚如卿点点头,率先纵身从他眼前跃到另一座屋顶上,踩着轻若无声的步子快速移动。而风令雪瞧尚如卿已经跑出数十丈远外,才催动内力,在巡卫经过之时将一颗石子射到一簇花丛之中。巡卫听到花丛传出动静,立马簌簌地朝花丛方向举起兵器。军头对着花丛大喝一声:“何人?”
风令雪接着现出半诀身影在众目睽睽之下窜入夜色之内。眼尖的守卫看到人影立马大喊出声:“有刺客,快护驾!”
一声令下,宫内倾刻喧闹起来。巡逻的守卫不敢耽误,拿起武器便迅速地追了过去。
有风令雪作饵,这边的尚如卿逃出皇宫的机率就大了。但皇宫甚大,一时半会无法将人全部调动。尚如卿想不知不觉离开比想像中要难许多。
幸好她有先见之明。她这几日在宫时到处游玩并非单纯因为无聊,也是想熟悉这皇宫里的路线。清楚皇宫的路线和守卫的配置,再有风令雪作饵吸引别人的视线,尚如卿还是逃出去了。
跑出宫门,尚如卿也担心风令雪与她的调虎离山之计会很快被人识破,便拼了命往远处跑。待逃了好几里路后,发觉无人追来尚如卿才松了口气。
她拐进一条僻静小巷,披上一件带帽的剑兰花纹斗篷就准备前去天牢找人。谁承想刚踏出小巷,便有一道纤细人影携着利器朝她面门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