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落日余晖洒向瑞安堂后的小院,平添几分萧瑟。
渐暗天幕之下,几道黑色身影跳上平安巷深处的屋顶,悄无声息地靠近瑞安堂。
叶瑞安自从书市回来便一直情绪低落,默默梳洗去一身脏污后,他把自己关在房中,叶绫君放心不下,犹豫再三,还是煮了一碗阳春面。
叶绫君敲敲叶瑞安的门,“瑞安,你自书市回来便什么都没吃,好歹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叶瑞安打开门,将叶绫君让进来,叶绫君将面放在桌上,见叶瑞安虽神色平静,但眼底隐隐有未散尽的愁云,叶绫君自责道:“瑞安,我知道你今日是因为我才放弃追责王奕,我很抱歉……”
叶瑞安忙摇摇头,“阿姐,你千万别这么想。我知道你从前的仇家神通广大,否则你也不必如此深居简出。阿姐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家人,于我而言没什么比你的安危更重要。我没事,就是一时心里念头太多,不知该怎么同你说,才一个人待在房里。”
叶绫君大概也能猜到一些叶瑞安的担忧,“你是担心今天的事会传到临安书院?”
叶瑞安苦笑,带着几分自嘲道:“王奕今天在书市嚷嚷那么大声,只怕年后复学时,我的出身早在书院传开了。虽说一回生二回熟,可要让我再经历一次遭人白眼的日子,想想还是有些发怵,说不得我还会被书院退学,我娘生前最大的愿望便是我能靠读书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却不想到头来或许还是一场空。”
叶绫君摸了摸叶瑞安的头,“长辈的不幸遭遇与你无关,你母亲被你那狼心狗肺的父亲坑害一生,可她绝境中还想着将所有积蓄都留给你供你读书,好让你摆脱无底泥淖,她的为人你最清楚。旁人的嘴千万张,也并非所有议论之人都在意真相,唯有自己坚守本心,守住心中清明,切莫被旁人的议论折损心性。至于书院那边,我大齐并无一条律法规定父母若失了良籍便要祸及子女,你是清白的良民,书院没有道理将你退学。”
叶瑞安抬起眼眶试图平复心绪,眼角却还是逐渐沁出水光,“阿姐……”
叶绫君恍惚间仿佛见到记忆中另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被逼至绝境,满心恐惧,眼角泪水止也止不住,少年攥着她的衣袖,声音惊惶破碎,“阿姐,他们都要我的命,都要我的命!我好怕,我会不会今日睡下明日就再也醒不来了?”
叶绫君握紧叶瑞安的手,声音温柔坚定,“别怕,阿姐在这。”
叶瑞安微笑着点点头,心情平复许多,他说出自己酝酿一晚上的想法,“阿姐,我想过了,去年秋闱我已考中举人,本想着我今年也才十六,不如再多积累三年学问,可出了今日这事,倒不如今年春闱便去京城试一试,若能考中,到时直接走马上任做官去,等我们换了新地方也就没人知道那些往事了。”
叶绫君听到“京城”二字时微微出神,而后笑道:“这很好,你如今很会自己做打算,阿姐也就放心了。”
叶瑞安敏锐地听出话头不对,不安道:“阿姐,‘放心’是什么意思?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叶绫君默了默,道:“我不便去京城,你科考完授了官我再去与你汇合,也是一样。”
叶瑞安仿佛明白了什么,问道:“阿姐,你的仇家是不是在京城?”
叶绫君没有正面回答,“我的事太复杂,等去了京城,别同别人提起我,于你有害无益。”
叶瑞安的心沉下去,“我若真能考中,从会试到殿试,再至授官,说不得就是半年后了。阿姐……我还是头一次和你分开这么久……”
叶绫君看着叶瑞安可怜落寞的神情,暗叫糟糕,这小孩撒娇的功夫突飞猛进得毫不自知。叶绫君想起那些已潜入临安的杀手,或许早晚也得进一趟京,她犹豫道:“我终究要去一趟长安,先前是觉得时候未到,你让我再想想……”
叶瑞安立时从霜打的茄子变成了雨后春笋,但想到叶绫君处境,喜忧掺半道:“阿姐,你的仇家若真在长安,你可千万别拿自己的安危冒险。”
“无妨,我心中有数。”叶绫君微笑着摇摇头。
叶绫君看了眼桌上汤底发黑的阳春面,迟疑道:“这面……”
叶瑞安看着那碗面,干着嗓子吞咽了一下,“阿姐难得下厨,我还是尝尝……”
他说着小心挑起一筷子面吃进去,随后身形一顿,粗粗嚼了几口囫囵吞下去,“阿姐,你是不是将盐和糖弄混了,放醋时还手抖了?”
叶绫君掩饰着尴尬轻咳一声,“看来我还是不擅长烹饪。若太难吃就别吃了,我记得厨房还有几个饼,我去给你热热。”
难得看叶绫君这般局促,叶瑞安忍着笑拉住她,“大晚上的别折腾了。这糖醋阳春面的味道虽不同寻常,但比起两年前阿姐做的煤球鸡翅和焦黑豆腐已算是仙品了。”
叶绫君笑骂:“促狭鬼。”
叶绫君望向窗外,见天色已晚,是时候去夜探徐渭府。
叶绫君对叶瑞安嘱咐道:“瑞安,我要出门一趟,或许明日清晨才会回来,最近临安城有些不太平,我走后你一定闭紧门窗,夜里不要出门,记住了吗?”
叶瑞安心悬起来,他猜到叶绫君要去做危险之事,也知道劝不动叶绫君,只能担忧着答应道:“阿姐你放心,我一定不出去。阿姐,你自己可千万小心。”
叶绫君摸摸他的头,“我要做的事不算凶险,最迟明日清晨我便回来,你安心睡觉。”
说罢,叶绫君回房换上一身黑衣,快步离开瑞安堂,却并未注意不远处屋顶上,为首的黑衣人看着叶绫君离开,眸中闪着寒光看向叶瑞安的屋子,对身边几名手下道:“那女人离开了,按计划行事,动作利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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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叶绫君从徐渭府中翻找一夜却所获不多,徐渭也恰好不在家中,没能探听到更多消息,只能无功而返。
叶绫君离开徐渭府时,天光已渐明,未免惹人耳目,她将夜行衣脱下处理掉,露出里面的白色衣裙。因没带幂篱无法遮掩容貌,叶绫君特意选了条行人稀少的路返回平安巷。
未曾想到,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平安巷口今晨竟围满了人,众人议论纷纷,却都只堵着巷口不进去。
眼尖的吕三娘看见叶绫君,顾不得稀奇她今日竟未遮掩容貌,忙上前把她拉到一旁,神情闪烁道:“叶姑娘,你冷静些先听我说。你们家……你们家又出事了,方才来了一群官差,说你家院墙外那口枯井里发现了一具男尸……”
“什么?”叶绫君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四周喧嚣变得寂静无声。
男尸?瑞安呢?不……不会的,昨日分明甩掉了那些杀手,他们如何会寻到瑞安堂?
一旁吕三娘还在说着:“……听说除了府衙的捕快,连临安军的人都惊动了!”
“瑞安……”叶绫君口中喃喃念着,已顾不得吕三娘在说什么,穿过人群便要往平安巷里冲。
阻拦围观人群的官差见到一个女子往里闯,忙将她拦下,“前面药铺里发生了命案,闲杂人等不可靠近,速速离去。”
“我是瑞安堂的东家叶绫君,能否放我进去?”
那官差看向叶绫君,只见这女子神情焦急而威压摄人,气势不知不觉矮了几分,“能、能……你进去吧。”
叶绫君赶到瑞安堂门口时,那里站的人多到让这窄巷显得十分拥挤,看众人身上服制,都是临安府捕快和临安军军士。叶绫君来不及细思市井命案为何会惊动临安军的人,她目光巡过一圈,没看到叶瑞安,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师玄邵。
可巧师玄邵也正看向她,自叶绫君到场,师玄邵便盯着这位容貌姝丽的女子看了许久,他带着七分笃定道:“叶姑娘?”
叶绫君心急如焚,顾不得答他,脱口便问:“师将军,我弟弟瑞安呢?”
“阿姐,我在这。”叶绫君一怔,如闻仙音般,回头只见叶瑞安正完好无损站在她身后。
叶绫君脑中绷着的弦终于松下来,她少见的失了从容,焦急查看叶瑞安身上是否有恙,好在他身上没添新伤,只是看着面如菜色,叶绫君问道:“脸色为何这样难看?”
叶瑞安像是回想起什么可怕的场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头一次看到尸体太害怕了,缓缓便好。”师玄邵走上前来,又对着叶绫君面容一阵打量,他越看越觉得这姑娘不止声音熟悉,连容貌也似曾相识,但他记忆中又找不出这么个人,师玄邵下意识脱口道,“叶姑娘,我看你十分面熟,我们是不是在何处见过?”
周围捕快军士闻言纷纷侧目,师将军这是……在命案现场撩拨姑娘!?
连叶瑞安也忘记了害怕,警惕地看向师玄邵,他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一步,将叶绫君半护在身后。
叶绫君闻言一怔,她本以为师玄邵应当从未见过她,却疏忽了师玄邵或许曾见过她的画像。
叶绫君面上不动声色,见礼道:“民女叶绫君,昨日之前并未见过将军,将军说笑了。”
叶绫君一边应对着,一边心中思索师玄邵为何会在这里?临安军的人出现在这里已是令人意外,而师玄邵虽是武官,却直属于驻扎长安的青霄军,临安市井命案与他何干?
师玄邵听到叶绫君这名字,确实觉得陌生,可他对叶绫君面容与声音的熟悉究竟从何而来?难道真是错觉?
许是察觉到周围异样的目光,师玄邵也醒觉这么盯着一个姑娘看很是不妥,轻咳一声,正色道:“叶姑娘即便不来我们也要去寻你。今晨平安巷内犬吠扰人清梦,附近街坊循声查看,发现野狗对着瑞安堂院墙后一处枯井连吠不止,低头却看到井下是一具新死的男尸,尸身上血迹未干。命案发生在瑞安堂,你和你弟弟自然嫌疑最大,叶姑娘,请你与我同去案发地。叶瑞安已去看过死者,他既害怕可以留在这里。”
叶瑞安扯了扯叶绫君的衣袖,不安道:“阿姐……”
叶绫君凑近他道:“别怕。”
叶瑞安趁她靠近,悄悄在她耳边道:“报案人寅时发现尸体,官差寅时二刻赶到,我没同他们说你昨晚外出的事。”
叶绫君心道叶瑞安机灵,微笑着摸摸他的头,转身跟师玄邵去往瑞安堂后案发地。
叶绫君跟着师玄邵绕到瑞安堂后院外,墙后枯井旁放着个担架,被白布盖着,白布上隐隐渗出血迹,白布下是个人形,看着身形健硕。
案发地四周都是寻找线索的官差和临安军士兵,临安府捕头竟来了两个,除了昨日书市见过的李威,还有一位叶绫君并未见过。如此大阵仗,看来死者身份不一般。
师玄邵带着叶绫君走向死者遗体,命人揭开白布。
叶绫君在看到死者面容的瞬间瞳孔微不可察地骤缩,她及时压下心中诧异,避免师玄邵看出异常。
师玄邵一直观察着叶绫君看到死者后的反应,并无丝毫破绽,“叶姑娘,你可认识这死者?”
叶绫君面不改色答道:“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