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口,一辆华丽的大马车停着,随行的侍卫、婢女整齐地在一旁站好。
车里的人必然就是平元郡主。章南知被带到马车里,他低着头始终没有看姜舟一眼,姜舟也没同他说话。
不稍片刻就到了平元王府,姜舟撩开车帘,走下马车,章南知也跟着下车。
她扫了眼章南知——灰头土脸、蓬头垢面,毫无京城第一才子的模样。
“先带他下去沐浴更衣吧。”姜舟对身旁的侍婢说。
那侍婢便乖乖地领着章南知离开了。
遣散一众小厮和侍婢,姜舟打了伞径直走向平元王府的深处,拐拐绕绕,穿过一片竹林,曲径幽深处坐落着一座别致淡雅的小院,大概有三四间屋子,小院周围有一排竹栅栏,正面一扇小竹门,门上有块木匾,上书:无言小筑。
她推开竹门,熟门熟路地走到主屋,屋里有个坐在榻上倚窗看书的男人,窗外雨声泠泠,打在结着青涩果子的杏花树上,给本就美如画的场景添了几分趣味。
姜舟瞧他看得入迷,便悄悄地靠近,打算给他来个措手不及,可刚要碰到,就感觉腰上有一股力,一把把她揽入了怀里,倒是摔了个她措手不及。
“哎呀,被发现啦。”语气很淡定。
顾楚言也不恼,笑眯眯地说:“原来是郡主回来了,我有失远迎。”
“顾大夫郎掌控全府,从我踏入府中的第一刻就知道了。”
他还是笑。
姜舟也没有起身,还是躺在他怀里,一遍一遍用手指描摹顾楚言的下颌的轮廓,真是像天工巧匠雕刻出来的一般,真好看。虽然从小到大看了无数次,但都一样要感叹一番。
要问平元郡主有没有什么功绩,小郡主从小就对一件事感到无比自豪,那就是她有个那么那么那么好看的“童养夫”,谁家也没有,只有她有。
“那位章公子的住所我已经安排妥当了,就住在郡主的泛青阁隔壁的安蘅院,他院里的侍婢、小厮分别……”顾楚言一面汇报,一面把玩着小郡主的青丝。
“嗯,一定要特别注意安蘅院的守卫,陷害章尚书的幕后黑手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姜舟叮嘱道。
“郡主为何如此确定章大人是被冤枉的?”
“章庄那个老头子的为人我是清楚的,平时就是古板了些,他一个连我败坏了皇室颜面都要参上一本的人,又怎么会去干辱逆皇室先祖的事呢?”
她长叹一口气,日后再无这样的老古板来教训她了。
平元王府真正的主人、她的父亲——平元王辞世已久,姜舟直到现在都难以释怀,南穆帝因心疼自小就宠爱的小侄女破例让她承袭了父亲的称号“平元”,从此才有了平元郡主。
章庄循规蹈矩,看不惯平元郡主的作风,总是管着她,又是数落,又是规劝的,倒有种父亲的感觉。如今他也去了……
姜舟便想若是自己不仅仅是一个郡主,而手里拥有权势,便不会让他和父亲一样含冤而死了吧。
顾楚言见她眼里有隐隐的泪光,知道这是想到了平元王,便扯开话题。
“你今日把人讨了来,宫里怕是又要有流言蜚语了。”
“无妨,这么多年都习惯了。”
“若是那小子听信了呢?”
她从来不在乎的事,对别人来说可没有那么轻松,章南知才刚丧父,悲痛欲绝,若是听到些什么风声,岂不就信了?
到时候,人是救出来了,却不识相,终归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能为己所用了。
郡主眉头紧锁,顾楚言却淡淡一笑,看来这次有得她愁了。
一夜皇城雨,章庄之死,南穆暗潮汹涌。
竹影晃动,群鸟飞掠,祭祀过后的祭台荒凉衰败,越是华丽盛大的东西,当空一人的时候,它就显得越孤寂。一阵妖风呼啸而过,寒雨下的更大了,似乎要冲刷在这个地方流下的无辜的血,雨雾中恍惚有一人执伞站立,身形挺拔。
他一直这么站着,仿佛立于天地之间,享受无边黑夜。
再一阵风过,他身后出现了一个人,身着夜行衣,头戴斗笠,接着抱拳跪地,对撑伞的人极其恭敬。
“怎么样了?”他的声音比夜雨还寒冷。
“回禀主上,平元郡主将章南知领回了王府,今夜欲与其同寝。”
“呵,以章南知的性格怕是要恨透平元了吧?”
“那……章南知是留还是不留?”
撑伞的人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说话如同扔掉一个垃圾一样轻松随意。
“杀。”
长长回廊,斗折蛇行。廊檐上的宫灯都已经点起来了,明明晃晃的灯光好似一场梦,名动皇城的翩翩才子转眼成了任人把玩的男宠,如何能不像一场梦呢?
章南知已经沐浴更衣完,只穿了单薄的衣裳,外边披一件绣鹤的黑色外袍,如瀑的黑发半干半湿,拿缎带轻轻挽了挽。深色的穿着,衬得他在月光下犹似谪仙,散发着清冷的气息。
他跟在之前领他的侍婢后面,穿过长廊来到一座院落。
这平元王府的建筑皆非金碧辉煌,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要不是知道这儿住的是臭名昭著的平元郡主,大概要认为主人是个清逸优雅之人了吧。
卧室的摆设也很简单,外间摆着红木桌榻,里间用绣花风屏隔开,风屏后就是床榻。
章南知入内在矮榻上坐下。
“以后安蘅院便是公子的住处了,”侍婢边上菜边说,“郡主在顾公子那用过膳后再来,让您先用膳。”
顾公子?想来就是传言里平元郡主的第一位侍夫、青梅竹马长大的顾楚言。
章南知垂着眼,神色幽深莫测,沉思良久,才吐出两个字:“不吃。”
而此时另一边。
月已上梢头,蝉声吱吱,菜香飘逸。无言小筑里灯火通明,小桌上摆满了菜肴,都是些家常菜,醋溜丸子、粉蒸排骨、地三鲜……却全是平元郡主爱吃的。
两人并排而坐,闲话家常。
“郡主不去章公子那?若是与他不够亲近,怕是要被旁人看出破绽。”
顾楚言夹了一筷子菜塞到姜舟碗里。
“在你这儿用完膳再过去。”姜舟美滋滋地吃着他夹来的菜,又补充到,“而且你这不是等我来吃饭吗?”
“一日不见,郡主的脸皮又厚几分。”
“不及顾公子。”
“郡主这是又扣什么帽子在我头上?”
顾楚言笑了笑,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比得上眼前的小无赖。
“把自己喜欢的人推给别的男人没有一点含糊的——到底是脸皮有多厚,才让我看不出一点儿羞愧!”姜舟愤愤道。
顾楚言无奈地笑着摇头,自己没吃醋,她倒先吃起来了。
“好了,以后日日给你备着饭菜,只要郡主肯过来。”又是一筷子菜。
吃得正兴起,却跑进来一个侍婢,慌慌张张的,说话都不利索。
“郡……郡主!”
“辛兰?你跑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待章南知那了吗?”
姜舟见跑来的是自己的侍婢辛兰,便放下碗筷问她。
“郡主!章公子不……不肯用膳!”
姜舟皱眉,“我这刚救他出来,他就要绝食以明志?!”话里有些不满。
“去瞧瞧吧。”顾楚言也放下碗筷,劝声道,“显得冷落倒不好了。”
“饿死算了,他爹给他求来的一条命这么不爱惜!”
嘴上虽这么说,身体却已经起来,往门外走去。
临走前,小侍婢偷偷看了顾楚言一眼,眼里满是敬佩——大夫郎不愧是大夫郎,真是心胸宽广啊。
姜舟走后,顾楚言又吃了几口菜。身后白影一闪而过,他却恍若未闻。
只淡淡开口:“既然来了,就出来坐会吧。”
安蘅院。
“章公子如此作践自己,对得起尸骨未寒的章尚书吗?!”
姜舟一脚踹开房门,语气甚是“恨铁不成钢”,酝酿了一肚子的话准备骂得章南知重新做人。
可下一秒,却愣住了。
人家刚刚放下手里的筷子,正襟危坐在矮榻上,神情泰然自若,丝毫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听到姜舟的话,还极其淡定地看了她一眼,薄唇轻启:“郡主来了。”
好像是在等着她来一样。
什么情况?
不是不肯用膳吗?
不是要绝食以明志吗?
姜舟狐疑地凑过去,桌上的菜碟已经空了,旁边的帕子也被用过。
恍然大悟,原来这人是故意引自己过来。
她在章南知对面坐下,眯着眼打量对方。
章南知也不躲避,光明正大地和她对视,偏偏是这样干净纯粹的眼神看得姜舟有些不好意思。
章南知是京城第一才子不错,却也是目前这皇城里唯一称得上是正人君子的人,至少在她心里是这么想的,而今这样一个满身光辉、高高在上的人却要被她托下神坛,跌进污泥人间里。
还真有一种负罪感。
“章公子,真正的人间和你过去想的不一样。人人都有一张嘴,可能在这世道上说得上话的却不多。”
姜舟还是决定放弃刚刚自己凶狠的态度,好好开导他。正当小郡主又酝酿了一肚子的话,准备让章南知见识见识自己的“嘴上功夫”时,对方又开口了。
“所以明人不说暗话,郡主,与在下合作吧。”
章南知的眸子里星光熠熠,竟一时令人痴迷。
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她到了嘴边的话只好硬生生地咽下去。
“哦?章公子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不是帮在下,而是帮郡主自己。如若不是我对于郡主来说有用,谁又会在章家忤逆一案的风口浪尖出手救下章家的独子呢?”
“别人或许不会,可你别忘了我是臭名昭著、贪色重欲、骄奢淫逸的平元郡主!“姜舟第一次把世人对自己的评价说的如此自豪,”说不定我就是看上你了,要把你抢回家,做我的男人呢?”
“不会。”章南知说得好斩钉截铁。
“为什么?!”
“不会就是不会。”
姜舟崩溃——没得聊了,这人怎么刚见面就这么相信她?究竟是有着火眼金睛的圣人,还是……一朵盛世白莲花?
她摇了摇头,后者几率不大。
虽然有一丝不爽,但识时务者为俊杰,此乃好事。顾楚言的担心也就不成立了。
顿时一身轻松,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好。
姜舟便换了姿势,双腿极其舒服地蹬直,一只手撑着脑袋,给他分析起当下的局势。
“既然章公子是聪明人。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今你的处境你可清楚?不论是不是害你爹的幕后黑手,凡是容不下他的人都有可能杀了你。而章尚书为人正直,刚正不阿,得罪了朝堂上下……一大半人。”
一番分析下来,章南知面无惧色,从容不迫。
很好,这正是她需要的。
“而我希望章公子入龙潭虎穴中去,成为重臣,为我所用。依你的才学并非难事,活下来才是决胜之法。”
“好。”他一口答应。
“不问为什么?”章南知如此听话,姜舟倒是有些好奇。
“在下如今是寄人篱下,自然也该懂得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她真是越来越欣赏他了。
至于为什么选择他,当然是因为章南知如今孑然一身、又无容身之地,干净得像一张白纸,最好掌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