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天,崔捷音被烟熏坏的嗓子终于好了些,虽然并没有完全恢复正常,但总算可以开口说话了。
但她原本清润透亮的嗓子变得低哑,说话时像是喉咙深处藏着一把粗糙的沙砾在摩擦,每一句都仿佛杜鹃啼血一般声声带泪。
一时半会应该好不了,为了避免疼痛,崔捷音尽可能地惜字如金。
想到昨夜官兵们的闲聊,她将兄长的考试证明贴身藏好,沿着路往城南走去。
既然是皇上安排的救济所,想必招牌十分醒目,自己应该很快就能找到。
出门前,崔捷音抬头看看天色,便顺手从茶馆的柜台旁拿了把油伞匆匆出门。
清浅的蓝天高远而澄澈,但却被一簇簇松散杂乱的云片布满,宛如被风吹破了的旧棉被,里面的白絮尽数洒了出来,不成形状,分布不匀。
等一下恐怕要下雨。
顺着大路一直走,又拐了几个弯,周围的行人也变多了些。
虽然并没有人明晃晃地把自己的身份贴在脸上,可她还是能够辨认出哪些是应试的准考生,哪些是寻常老百姓。
救济所应该就在这条街上了,但崔捷音左右看看,映入眼帘的是许多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客栈,各个酒旗随风招摇。
“敢问足下,”她低沉着嗓音,拦住了一个湖蓝衣袍的书生,客气道,“原本住在护国寺的客人,现下都被安排在了哪里?”
书生看她也像是读书人,便好心地指了指街边第二家客栈,“喏,那里就是官家安排的地方了。只要你拿着县里开的介绍信和应试公文,就能够直接去办理入住。”
“护国寺里的人,都被安排在里面了对吧?”崔捷音求证道。
“应该吧?”书生搔了搔脑袋,不确定道,“有些受伤严重的,也可能在街尾的医馆里,听说连宫里的太医都专门过来医治。”
听了他的话,崔捷音眸中有喜悦闪过,恭敬地冲对方行礼道谢。
被当作临时救济处的金龙客栈光是看牌匾便知气度不凡,暗色的紫檀木自带沉稳之气,在岁月的沉淀下,更加显得典雅。
“金龙”二字可谓是龙飞凤舞,笔走龙蛇,一派恣意潇洒之态。门前还有两盏雕龙画凤的宫灯,一左一右挂在门前,和下面的石狮子相映成趣。
崔捷音迈步进入,发现这家客栈内含乾坤,足足有五层之多。
抬眼看去,一模一样的楼梯回环曲折,每一层都是一样的房间数,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京城还是太超前了。
“客人,您是住店还是寻人?”
见她站在大厅处,并不急着落座,跑堂的小二机灵地跑过来问道。
“寻人。”
崔捷音微微颔首,想来护国寺失火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应该也有不少家属来到此处寻人。
“您要找谁?可否将姓名告诉给小的,小的去柜台前给您查查名册。”
虽然并不是要住店的客人,但小二并没有因此减少自己的热情,服务态度实打实的好。
“崔明安。”
她将怀里事先准备好的寻人画像拿了出来,上面除了名字外,画有一个模样俊秀的年轻男人,纤眉长鼻,凤眼含笑,看起来十分温厚。
见小二动作麻利地就进了柜台里,翻出一本装订的厚厚名册就开始翻找,崔捷音颇感兴趣地扬起眉。
看来不愧是天子脚下的大客栈,竟然想得出来让入住客人登记在册的法子。
而且,一个小小的跑堂小二看起来似乎也识字,比县里许多人都要有本事了。
“客人,”小二将厚重的名册翻完了,面露难色,“您看看是不是记错了客栈名字,我这儿没找到他入住。”
怎么可能!
崔捷音咽咽口水,待嗓子湿润后方才开口,“你确定看完名单了吗?”
“当然!”小二见她不相信自己,索性直接将手里的名册递过去,“或者,您也可以自己找找。”
她接过,坐在旁边一页一页地仔细翻找。
名册记录得很详细,按照入住的日期时间依次记录,崔捷音找到前天入住的第一个记录,顺着往下寻找。
赵钱孙李吴郑王冯……五花八门的姓氏和名字都走马观花般被她的视线扫过,偏生连一个姓“崔”的客人都没有。
越是往后看,她的眉头蹙得愈紧。
难道哥哥用了化名吗?
她索性放弃寻找“崔明安”,转去找兄长偶尔出门在外会用的字“新筱”或是化名。
然而将整本名册从头到尾都翻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
怎会如此?
“你们昨日接收了这么多学子,有没有当时没来得及登记的?”崔捷音不愿放弃,继续追问。
小二老实地摇摇脑袋,但还是出声安慰道:“您在这里找不到,还可以去医馆里看看,或许人在那里呢!”
崔捷音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两个铜板放在桌台上,转身欲离。
“唉——”
她刚走没几步,忽然听到身侧有人十分刻意地用力叹气,语气充满嘲讽。
崔捷音偏了偏头,斜睨看去。
旁边坐的是身着锦袍华衫的年轻男人,他冲着桌子对面的公子哥挤眉弄眼。对方则单手托腮,故意显露出上面层层叠戴的翡翠、玛瑙指环。
“你说,一场大火燃烧殆尽,何必要去找人呢,反正不过是一等贱民罢了,就算是去考也考不上。”男人向上提起唇角,歪歪地笑了。
“张兄不需忧心小小春闱,不知他们的绝望,可怜可怜他们这些人吧。”他的同伴显然也是一路货色,顺着对方的话嘲笑道,“可能他们就是怕自己考不上,又负担不起京城的开销,这才早早溜回了乡下老家吧。”
崔捷音没想到,京城客栈里竟然还会有这么蠢的人敢当众出言挑衅。
没看到旁边几桌正在吃饭的书生脸色都变了?
何况,他们就这么笃定自己遇到的一定是“贱民”吗?
她本就在气头上,一下转身,向着二人走近几步。
“哟,”年轻男人见她竟然对此作出了反应,不仅不慌,反而更加觉得有趣,“李兄千万小心,别被抢了指头上戴着的宝贝。”
“谅他浑身是胆也不敢这样做!”被唤作李兄的男人当着崔捷音的面,五指摊开又晃了晃,“伸手来抢啊?”他故意挑衅道。
一直面无波澜的崔捷音忽然微微一笑,笑得二人不知所谓,还当她是精神有异。
“眼看衣物纹样,二位应是张、李两大家族出身?”崔捷音语气古怪,说的却没错。
当今世上有这包括张、李二家的四大名门,其下还有不少望族,占据了前朝文武绝大部分江山。
单是这李家,在前朝就出了八位宰相,号称八相世家,最是自诩家风严谨端正;然看这两人行事张狂,应该是李家的旁枝末梢罢了。
自打这些年来产生种种事端,眼下圣上对这些名门望族积累了颇多意见,这些人要在天子脚下嚣张跋扈,恐怕没那么容易。
“算你小子有点见识!”两人明显很以家族为傲。
“在下只是没想到张家、李家的子弟,竟然会有一天沦落到要喝小叶普洱茶,实在是自降身价。”她语气平淡,只是在陈述事实,听在二人眼中,却更加令人恼火。
“你这贱民胡说什么呢?”张公子攥紧了手里的茶杯,额上青筋暴起。
“?”崔捷音眨了眨眼睛,状似无辜道,“在下没可没胡说。”
“你说什么普洱,什么自降身价?”李公子声音阴沉,像是出洞的长蛇。
“你们也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贵公子吧?”崔捷音明知故问,抬手指了指桌上的茶杯,弯起唇角,“茶汤黑中泛红,又如此浑浊不堪——看来你们也只能喝点陈茶,装装阔气了。”
“你!”
张公子气得将杯子狠狠掼在地上,瓷片崩得到处都是。
没想到金龙茶馆的老板竟敢以次充好,真是胆子肥了。
“我怎么?”
秉承着有仇必报的信条,崔捷音都不觉得嗓子疼了,毫不认输地回怼道:“我一个‘贱民’都能认出茶叶的好坏。你们两个自诩名门,连这也不识?”
穿着华贵有什么用,一点品味都没有。
“小兄弟,你们是商贾出身吧。”李公子显然要比张公子更加控制得住情绪,虽然他的眼眸已经暗沉下来,但面上依然能够挤出一个笑来。
若非家里经商,能够频繁接触到茶叶,就凭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破书生,哪里分得清什么是普洱,什么是碧螺春。
崔捷音不置可否,但微微松快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我当是什么,商贾啊!”张公子抓住话头,嗤笑道,“毕竟是参加科举的第一年,就算是读了圣贤书,却也摆脱不了身上这股铜臭味。”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些名门望族对商业的偏见真是一如既往根深蒂固。可笑至极。
崔捷音被勾起旧事,愈加反感,也歇了继续争吵的心,转身离开金龙客栈。
春天都快结束了,怎么春竹还是随处可见。
客栈二楼,一位倚栏而坐的客人,恰好听完了三人对话的全程。
虽然下面吵得厉害,但他依然眼眸轻垂,耐心品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吗……
听到她的话,男人轻笑着摇摇头,几乎要为对方的智慧鼓掌。
今年是父皇第一次对科举放宽条件,无论是士农工商,凡有才干者都可以参加这场举国大考。
没想到,自己难得出宫一趟,竟然还当场看了一出好戏,实在是有意思啊。
至于一口一个“贱民”的张公子和李公子,周时予的笑意微凛,他回去就将今日的见闻写成折子呈上去。
李王张崔,作为前朝最为鼎盛的四大家族,几百年来强强联合,不断渗透,几乎在前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即使父皇上位之后,接连推出新政,想要收回权力,也并非一蹴而就。
看来四大家族的阴影,依然笼罩在大燕上空。
父皇的开恩,在他们嘴里倒像是过家家的玩笑话一般。
周时予起身,双手撑在栏杆上,向下看去。
窗外,雨打芭蕉,水光润泽。
俨然是一场豪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