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到家的时候番茄鸡肉烩饭已经入味,蒸发掉最后的水分,洋葱、蘑菇和鸡肉平整地贴在被番茄染红的米饭上。潮崎久世还做了黄瓜金枪鱼沙拉和黄油土豆,他特地到远一点的商店街去买了鸡肉、豆腐、蔬菜和罐头,还带回来了一些旧报纸。
现在那些旧报纸都已经被开膛破肚,剪得零零散散。那本关于毛利小五郎破案报道的剪贴册正面朝上地打开,旁边的地毯上还散落着剪刀和胶带。高明在路过的时候瞥了一眼,是一个月前在新野发生的“赤壁事件”的报道。
换好衣服后高明特地翻看了一下,潮崎久世大概致力于用不同的报道拼凑出一篇最离奇与不可思议的故事,从转自广报室的简讯到富有想象力的跨国寻宝犯罪故事,不同的报纸在真相之上用想象演绎着属于自己的故事。稍稍让高明感到欣慰的是,明石葵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这样烂小说的报纸上。他又向前翻了几页,确定整个册子都是关于毛利小五郎那些恢诡谲怪的案件报道,好比福尔摩斯的《斑点带子》与《魔鬼之足》。
潮崎久世端着食物过来。他没有分餐,用一只平底锅盛着热气腾腾的红色烩饭,黄瓜金枪鱼沙拉则装在透明的玻璃碗里,豆腐混合着黄瓜丝、鱼肉和玉米粒,看起来非常清爽。黄油土豆放在黑色的长方形盘子中,点缀着绿色的欧芹碎。高明为两个人都倒了一杯白葡萄酒,他们落座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森林上空薄薄的晚霞看起来非常美丽。
高明夸奖了每一道菜,潮崎久世不想显得自己很容易被讨好,但只要看见对方含笑的眼睛,就好像是挨着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会觉得有一股温暖的新鲜血液流入自己的心田,好像高明把自己的活力分了过来,把那些潜藏在身体里的难以捉摸的、阴沉沉的东西全都晒干了。
他的经验——那些对付黑暗里发生的人和事,那些应对伤害和疼痛的经验在这时毫无用处。他初来乍到,只能任由高明把他带入从未踏足的领域,用全部的热情与关切告诉他: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我想做的事情就是让你恢复向前的勇气,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是朝着虚无延伸的黑色细线末端的小点,而是生命这条宽阔多彩河流的一部分。这条河流,充满了开端、成熟、腐朽和新生,我们是其中的一部分。
心灵恢复的程度很难具象量化,但似乎确实有那么一点效果。潮崎久世会想起那棵孤独的树,想起深夜时间长到的让手机发热的通话,高明的模样代替了那些阴郁的想象,他终于不再那么容易滑向阴沉孤僻的方向。慢慢地,非常非常地慢,但的确有什么在身体里睡着的东西被叫醒了,从那已经露出一隙的壳上开出更大的光亮照入处。
晚饭后潮崎久世继续自己的剪贴册工作,高明帮他挑出写得最意义隽永的结尾拼凑上去,组成了一篇读起来跌宕起伏的推理故事,即便是高明也差点认不出这是自己曾经亲身参与侦办的案件。
“因为岛田庄司写得太慢了。”这么抱怨的潮崎久世在高明眼里显得非常可爱,他有点理解了恋爱中的人总爱说些怪话的原因。
“工藤优作怎么样?”高明认真地提出建议:“被全世界编辑催稿的推理小说家,总会有产出的。”
“不行,”潮崎久世收拾起胶带和剪刀:“他总是把主角写得太帅了。”他看了一眼高明,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下颌,稍稍压低了声音:“比起英俊潇洒的侦探,我更喜欢吉敷竹史那样的热血刑警......有人说过你很像吉敷警探吗?”
绷紧脸没能阻止红色涌上脸颊,高明展开带回来的晚报,几乎有点落荒而逃:“......我给你说说这个案子吧。”
潮崎久世咬紧牙根才没笑出来,高明身上总有点上一代人的影子,明明已经相当亲密,表面上又一本正经。他没有继续挑逗下去,专心听高明讲案子的来龙去脉。
报纸的头版就是让高明凌晨离开床的案子。新闻的来源应当是警方广报室,撰稿的记者大约在前期搜集了不少资料,报道里有许多微妙的细节。因为夹杂着婚外情、初恋与情死的元素,颇受当地居民的关注,或许在多年后会被拍成电视剧或者写成小说。
潮崎久世按照自己的理解重新梳理了案情:男死者平冈与前嫌疑犯(男)长井及女死者三千代均为中学同学,平冈与三千代结婚后,为了替妻子治疗疾病欠下了高额贷款,不得已向旧友长井求助。在三人相处过程中,平冈被发现死于出租公寓内,三千代与长井下落不明,一个月后,三千代的尸体在长野与新泻交界处的白马岳山中被发现,长井依然不见踪影。警方在附近村庄的旅馆中发现了两人的保险卡与驾照,根据现场勘测来看,两人应当准备情死,但不知为何长井独自脱身了。直到两年以后,警方才接到举报在新野下辖的马杖村将长井抓获。
高明补充了很多警方才知道的末情:平冈与三千代曾前往东京谋生,为了给三千代治病,他卖掉了老家的土地与宅院。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三千代的病情始终没有好转,在日复一日的看护与拮据中,爱情与体贴逐渐消磨,他开始殴打三千代并流连柏青哥店。
在回到家乡后,平冈夫妻不得已接受了长井的帮助,性格骄傲的平冈无法拉下面子向旧友表示感谢,便授意三千代接受长井的邀约,同时又憎恨被好友施舍与妻子被爱慕。
“平冈在回乡后也一直沉迷赌博,因此被人怀恨在心,跟踪他回到住所后将他杀害。暴雨洗掉了大部分线索,也没有目击证人。当天长井和三千代正在一起,因为惧怕被怀疑杀人,惊慌失措的两人没有报警就直接逃走了,并约定在白马岳山下殉情。”
高明叹息一声:“事到临头的时候,长井突然后悔了。他曾经暗恋平冈夫人三千代,在平冈夫妇向他求助的时候也的确竭尽全力帮助他们,自始至终他与平冈夫人也并没有逾越的地方,但如果说要因此殉情,男人通常不及女性决绝。”
三千代死后,长井便隐姓埋名四处逃窜,直到不久前被警方抓获。在审讯中他绝口不提自己为何会返回长野,但事实已经很明显——马杖村与其他七个村落都位于以白马岳为源头的神河周围。或许只有在这里,他始终被折磨的心才能找到安宁。
潮崎久世思索了一会,“长井会以‘伤害致死罪’被诉讼吗?”
根据日本《刑法》第202条(自杀参与和同意杀人)规定,教唆他人自杀或帮助他人自杀、或者接受他人的嘱托或得到他人的承诺杀害该他人的人,处六个月以上七年以下的有期徒刑或禁锢。案件的争议点在于,三千代的自杀是否受到了长井的教唆或胁迫。
尽管长井还保留着当时的遗书,并且已经确定是由三千代亲笔撰写,但并不确定她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写下那些凄凉的字句。这个在整个案件中面目模糊、惹人同情的女子,仿佛隔着雨幕的白色百合花,在重病、被殴打、被骗自殉情的反衬下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情。如果陪审团与法官裁定殉情是由长井所主张,那么也许会用第202条后段对案件进行解释,即便不存在杀意,仍需要被处以有期徒刑或禁锢。
案件虽然已经明晰,但它所带来的余波依然在新野署上下回荡。作为警察,面对事件时高明总有种闯入了灾后现场的错视感。动机、证物、手段......所有一切都被肆意抛洒铺开,警察在搜查的时候不仅要面对寻找掉在稻草堆里的一根针的疲惫与徒劳无功,还要承担着共情受害者的死亡和直面加害者的恶意带来的心理上的痛苦。如果学不会收起同情心、从事件中抽离出来的本领,就会轻易被这种痛苦的景象压垮。
有那么一会谁都没有说话,白天的光线很快从森林背后掉了下去,高明起身去打开了灯,仿佛有又一轮小小的太阳从侧面升起来,照亮了剪贴本上的新闻题目——《死亡之馆连环杀人事件》。
1.福尔摩斯的《斑点带子》:我很喜欢福尔摩斯那些稀奇古怪的案子,比如《巴尔申维克的猎犬》《爬行的教授》什么的。
2.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是朝着虚无延伸的黑色细线末端的小点:来自戴安娜·阿西尔的《暮色将近》,每一个对年龄有恐慌的女孩子都可以读一下。
3.相比御手洗洁,我更喜欢吉敷竹史,73为他画过钥匙圈。
4.案件参考了松田优作的电影,名字忘记了,但一直记得女主角用玻璃花瓶喝水的片段。松田优作的儿子居然是《御法度》里的加纳,万万没想到。
5.日本《刑法》第202条:这里参考了《日本札幌法院:自杀游戏的罪与罚》,我的理解可能有问题,法律条文真的阿巴阿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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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