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念溪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答应了。
她坐在大排档里,厚厚的塑料门帘隔绝了冬天的寒风。
西津是个夜宵文化盛行的城市,徐念溪看了一圈热热闹闹的大排档。
有和朋友拼酒的,挽起袖子在比划;有一家人点了一桌的烧烤,边说着家常边给吃得满脸油的小孩擦嘴;有三两同事边喝粥边吐槽领导……
好像很久,她没有体会这种氛围了。
很吵,但是让哪怕浑身风雪的她,也跟着温暖了点。
“暖暖手。”
徐念溪回神,接过程洵也递过来的水杯,“谢谢。”
“有什么想吃的吗?”
徐念溪看着一圈菜单,点了自己平日里会吃的那些。
程洵也又加了份海鲜粥。
等餐的功夫,徐念溪放下渐渐凉透的水杯,轻声打破他们之间的安静:“真没想到,你也会来大排档。”
记忆中,程洵也高中那会儿,家境就很好。
更别说,现在重逢以后的种种。
他家的楼、大几百万的车……
种种都是有钱人的世界。
和大排档完全不相关。
程洵也丝毫没客气:“那是,你没想到的多得是。”
徐念溪不计较他的臭屁语气,相反笑了下:“确实。高中那会儿,我也没想到,你会真的借我钱,还是那么大金额。”
徐念溪说的是他帮她的那次。
高二时,她是英语课代表,代英语老师收集全班的课外教程费。
每个人28.9,班上有65个人。
收集在一起快一千九。
徐念溪明明放得很好的,却没想到再看钱包,所有的纸币都不翼而飞。
长大后,徐念溪才知道。
有时候为了确认安全,反复看钱包,真的容易反过来把钱弄不见。
可惜那时候的她不知道。
烧烤上来了一批,程洵也把不辣的递给她,“还不是你那时哭得太惨了,我那会儿真以为,我一球把你砸出个好歹。”
徐念溪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怎么因为这丢失的一千九而嚎啕大哭。
但是她还记得那种,天都塌下来的感觉。
想来,那必定是哭得很惨,才让程洵也一直记到了现在。
徐念溪轻咳一声,低下头掩饰性地吃烧烤,刚咬一口,动作一顿。
“怎么样,好吃吧?”程洵也问。
确实好吃,入味不油咸,只觉得焦香,徐念溪点头。
海鲜粥又上来了,老板亲自端上来的,她是个富态的中年女性,看见程洵也,说他好久没来了。
又看对面的徐念溪,先是夸小姑娘长得真好看,又说西津天冷了,她穿得少,很容易感冒,以后记得多穿点。
好奇怪,徐念溪莫名在这个寒冷的冬季,因为老板的随口一句,而觉得鼻尖一酸,她匆匆应了声,低下头囫囵喝了口海鲜粥。
海鲜粥不愧是程洵也特意要加的,很家常的味道,但烧得滚烫,喝上一口好像整个人都暖过来了。
甚至连指尖都有了点热度。
快吃完时,有人打电话来麻烦程洵也移下车,他走后,徐念溪起身去结账。
这会儿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老板正挨个桌核对账单。
见到徐念溪问,老板摆手,“哎,你们那桌可不兴结账。程洵也那孩子是我们店的常客,充了会员,直接扣就行了。”
拉开塑料门帘,她出了大排档,寒风又重新刮到身上。
徐念溪没等多久,移完车的程洵也回来。
徐念溪把账单递给他,“老板说你是会员,不需要结账。所以我把钱通过微信转给你了,记得查收一下。”
她对着程洵也笑了下,“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她好久没有吃到这么温暖的东西了。
好久没被长辈一样的母亲关心过了。
更好久没有,在难过的时候,有人陪了。
很长时间里,她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在南城。
一个人看电影。
一个人失眠到凌晨四五点。
程洵也对她的感谢接收良好,挺不客气地表示自我认同,“那当然,我推荐的东西当然没错。”
徐念溪看着他的五官,西津的寒风吹得枯黄生斑的梧桐树叶往下慢慢荡,萧瑟景象,但树下的程洵也永远有意气风发的阳光脸。
让她只是看着,都忍不住笑了下,轻轻应了声:“确实。”
不远处的商场挂钟,轻轻敲了十下,显示到晚上十点。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就只那么一瞬。
所以现在就到了,她和程洵也道别的时候,徐念溪笑了下,轻声:“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下次见。”
程洵也不置可否,“嗯”了声。
徐念溪家老小区离大排档不远,只几个街道。
不知道是不是晚上风雪太寒了,梧桐树刮得刷啦啦的响,她刚走几步,就感觉身上的暖意渐渐褪去。
这种是很神奇的感受,她能明显感觉到身体慢慢变凉的整个过程。
先从脚,再到手,再到脸颊,最后浑身都凉,好像没有暖过一样。
可仔细想想,本来也只喝了份热粥而已,又能暖多久。
身后忽的传来程洵也的声音,在喊她。
徐念溪以为她幻听,愣了两秒,才回头:“你叫我?”
远远的,就看见程洵也朝她走来。
他腿长,几步走到她跟前。
人也高,她得抬起下巴,才能看到他。
路灯洒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借着灯光,能看到他的眸色不是黑的,相反微微有点琥珀色,印着一点路灯的橙光,也印着一点正仰头看他的自己。
很小一个。
“忘了把这个给你。”他说着,边把什么东西被放在她的手心里。
徐念溪低头,是一杯热奶茶,温热感慢慢浸透她的指尖。
“这……”
她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程洵也像是知道她会说什么,先一步开口:“买一送一的,这杯就是那个多的一。”
他这么说,也就打消徐念溪的顾虑:“这样。那谢谢你。”
程洵也催她:“试下,不知道适不适合你的口味。”
徐念溪喝了口,是红豆奶茶,蜜豆在嘴里爆开,甜甜的热热的。她对着程洵也笑了下,“适合的,很好喝。”
程洵也“嗯”了声,脸上多了点笑意,说自己果然很厉害。
臭屁得紧。
徐念溪点头表示同意,等她点完头。
气氛倏忽安静下来,没人再说话。
徐念溪垂下眼,知道又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
她和程洵也能有今天的相处已经是她想不到的。
静默是由程洵也打破的,但他出乎意料的,不是说的再见,而是说的别的。
他的声音在这个寒夜有些紧绷,像轻微作响的霜冻。
“要是有什么事,可以给我发消息。我微信经常在线的。”
所以,不要在深冬的夜晚,一个人躲在咖啡店里偷偷哭泣。
这话的意思……
如果她没理解错,是他可以给她提供帮助。
徐念溪愣了好半晌,才点头,“我知道了。谢谢。”
他们见面以来,她对他说了好几次谢谢。
次数多得她自己都有点数不清,但这是她心里最真挚的想法。
不论是现在,还是高中那会儿,她都很感谢他。
只有他这样的人,才愿意对个不算熟悉的高中同学,说上这样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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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只有几个街道的距离,可很奇怪的,那杯奶茶在如此寒风里,一直到她家,都还有点余温。
可能是因为那杯尚且温热的奶茶,徐念溪那晚久违地睡了一个比较好的觉。
还梦到了高二那年,他帮她时的种种。
丢失一千九,对那时的徐念溪来说,是件天大的事。
徐念溪在可能会丢的地方找了又找。
一次又一次思考是不是掉在去食堂的路上了,还是哪里。
找了好久,都没有。
从刚开始的恐慌但隐隐还心存希冀,到后面的心如死灰。
她的心情简直像坐了一趟赴死的过山车。
徐念溪不敢和任何人说,更不敢打电话告诉王君兰,自己把钱弄丢了。
毋庸置疑的,她一定会得到王君兰的勃然大怒。
王君兰生气的样子很吓人。
她虽然还没经历,但已经可以想象王君兰会有的种种反应。
王君兰会当着无数人面,说她真当钱很好赚啊,也没见她为家里赚个一万两万的,整天尽白吃白喝,现在还把一千九弄不见,她拿什么来赔?真是个赔钱货……
徐念溪越想越胆怯,徒劳地在找了无数遍的地方转了一圈又一圈。
那会儿的学校很安静,连暮后的鸟雀鸣叫都没有,只有她的脚步声和一声一声剧烈的心跳。
保安要锁门了,见她还在,“丫头,你怎么还在,我要关门了,你快出去。”
徐念溪恳求:“能不能再让我待会儿,等会我来关门。”
“那怎么行?”保安板起脸,“你快出去,别耽误我下班。”
一旦她出去了,这一千九更不可能找到了。
可是她又不能不让保安关门。
徐念溪吸了下鼻子,眼前的世界拉了一层水雾,她拧紧书包背带,低下头一步一步往校门口走。
走过操场,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破空声,一颗褐色的球撞到她头上。
不疼。
可是以这个球为起点,原本还能压抑住的委屈一下子倒逼上来。
好像。
全世界都在欺负自己。
全世界只有她无依无靠。
徐念溪咬唇,想把哽咽声压下去。
可是眼泪这种东西,越压越容易现形。
程洵也跑过来,就看到一个女生紧紧捂着眼睛,身侧还有他踢过来的球。
他低身捡起球,刚准备走,就听到一声轻微的抽泣。
程洵也一愣,看过去。
只听又是一声哽咽,与此同时,女生重重擦了下眼眶。
可她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擦的速度赶不上流的速度。
于是几秒之间,她满脸都是泥泞的泪痕,豆大的泪珠直往地上砸。
程洵也吓了一跳,球摔到地上,“不是,你怎么哭了啊……”
“是不是我球把你砸到了?我和你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那女生低着头,径直往前走,好像没听到他说话,只眼泪不住往下流。
她哭起来没声,但眼泪永远不会干涸一样。
像全世界的委屈都聚集在她身上。
程洵也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他虽然是个差生,但是也仅限于和严岸泊他们一起胡作非为,可从来没弄哭过女孩子。
“我我,我带你去医院,让医生给你看看,”程洵也手足无措,围着不停往前走的她打转,“不看好不出来行吗?我有钱的。不是……你能不能理下我……”
听到他说自己有钱,女生才停住脚步,抬起头。
她看着程洵也,鼻音很重,鼻尖通红,但好歹没哭了,“我不去医院,你可以借钱给我吗?”
徐念溪认得他,是他们班的,叫程洵也。
初中时护送过他们班女孩子回家。
是个很好的人。
只要她不哭,什么都好说,程洵也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借多少?”
“一千九……”
“一千九啊,”程洵也重复了一遍,又反应过来,眼眸睁大,“多少?”
徐念溪吸了下鼻子,“一千九。不行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没什么语气,但配上她那双兔子一样的红眼眸,像某种无声的震慑。
彷佛他只要说一句不行,她就能再哭出来给他看。
本来也是他的错,程洵也咬咬牙,“行,你等我会儿。我回家拿。”
怕她担心他赖账,程洵也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塞到了女生手里,“这是定金,你等我。”
他说完,抱着球匆匆跑远。
夕阳下,少年远去的身影渡着层橙。
像是破云而出的唯一光亮。
徐念溪捏着他给的钱,出了校门。
保安锁上门,准备回家,看她还在校门口,“丫头,还不走啊。”
“我在等人。”
“这么晚了,没人来的。”保安摆摆手,“快回家吧,当心家长着急。”
徐念溪没说话。
可时间一点一点过了,天色染上第一抹漆黑,橙色和黑色融在一起,难分难舍。
路上连行人都没了,他还是没来。
徐念溪低下头,攥紧手上的纸币,慢慢吸了下鼻子,往前走。
一步。
两步。
……
十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所有的希望放在一个根本没有多熟的人身上,也不知道怎么回去面对王君兰的责骂,更不知道这一切怎么收场。
她有种难言的被抛弃感,感觉整个世界都容不下她。
她恨不得没存在过。
就在这时,“哎,你等等,别走啊……”
带着喘息的说话声从身后传来。
徐念溪心脏重重跳了下,那个瞬间,一切都慢下来。
她缓缓回头,看到漫天火烧云如积雨,倾倒在天地之间。
少年撑着膝盖正喘气,他带着红色运动发带,黑发被汗水打湿,颜色更重。他缓了会儿,直起身来,朝她摊开手掌。
上面躺着一沓揉乱的红色纸币。
“看。没骗你吧,说好的一千九。”
夕阳下,他笑着。
黑发湿漉漉,波光粼粼得很刺眼。他有双很好看的眼,眼皮褶皱深,眼尾往下垂。
笑起来的样子,像整个世界的黑暗都会为他让步。
可能是陡然之间心间大石落地,徐念溪整个人放松下来,陡然之间,后知后觉想起她刚刚哭的惨样。
尴尬和难为情慢半拍占据大脑,徐念溪没敢继续和他对视,接过钱,闷头说了句,“我会还给你的。”
然后匆匆跑走。
徐念溪记得,那是她和程洵也第一次说那么多话。
也是从那次以后,徐念溪再次确定,程洵也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当然,也是和她完全不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