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盛夏 第6章 习惯

付晓晓做了个梦。

梦里她跟北苓讲了她假装三代移民混选中文课的事，这件事她之前常自嘲地讲给身边的朋友听，每讲一次朋友就笑她一次。最后她惨兮兮被教授拎出来，挂上了学科黑名单。

她给北苓也讲了这件事，跟朋友怎么讲的就跟北苓怎么讲。北苓也笑了，在一个平淡的下午，她们似乎坐在一起吃饭，面对着面，漫无目地的聊天。北苓的笑容很真切，仿佛花瓣垂落水面荡开的涟漪，另付晓晓忍不住满心雀跃，一遍遍去看。

付晓晓知道这样的笑容不属于梦里的那个下午，而是在很久以前记录下来，她被自动带入如今北苓的脸上，不停播放。

周末，她没待在家里，而是跑到车程十分钟的一家公共图书馆。

这家公共图书馆付晓晓之前经常来，不大，但书很多很杂，区域丰富，上学期有个月她没事就往这里跑，办了一张借书卡，每个周末都在拼那张放在中文区附近桌子上的两千块拼图，最后再选两本书回家看。

这次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拼图早换成了新的，一张梵高的星空，大概被拼了三分之一。付晓晓坐在椅子上沉下心来拼了半个小时后，遇见了学校同系的一个学姐。

学姐对拼图似乎也很感兴趣，坐到付晓晓身边和她一起，两人聊得挺投机，互换了联系方式。学姐是香港人，普通话却讲得很好，短发，带一副牙套，圆圆的脸上一双笑眼，看起来比付晓晓还要小。

平淡的下午，两个说共同语言的年轻女孩，围在一张方桌边小声交谈，都显得很开心。付晓晓不知道这样的画面被另一个人悄悄收进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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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附近的社区图书馆打工对于北苓来说只是最不起眼的选项之一，写在简历里一份工资低、志愿型的经历，没有任何门槛去录取一个大学生。不过北苓喜欢跟书和看书的人打交道。

她大学四年在北京好几家书店和图书馆工作过。那阵最迷茫、痛苦的时候，她把自己关进一排一排编码，一篇一篇小说里，仅仅是用目光抚摸它们名字，想起每本书的内容，就仿佛回到童年时代靠读书来逃避生活的日子。

但此时，北苓没有想走进这家图书馆，或是说，她没有想在这里找一份零工，只是随意逛逛，目光却轻触到拼图桌前两个讲话的女孩子。

付晓晓笑容嫣然，眉眼弯弯，时不时撩一把长发，点点头。

其实在北苓记忆中，付晓晓一直都很爱笑。无论是撒娇的笑、讨好的笑、还是单纯的大笑，不变的是对待任何人都从来不吝啬。

不仅爱笑，惊讶或是冷漠，生气、伤心，付晓晓很会表达自己的情绪。只是笑让北苓印象很深，尤其是她笑时的眼神，至极明亮坦然，仿佛没有一丝微尘的海水。

那样的眼神有多少个日夜支撑着北苓，她自己都说不清。她再次与付晓晓见面时，她却很少对她笑了，连微笑都没有。她不知道为什么上前去，果不其然眼前的笑容也就中断，变得有些惊讶的看着自己。

付晓晓没想到在这里来还能碰到北苓，明明自己是为了躲她跑出来，却误打误撞兜了个大圈子回到原处。

虽然似乎北苓只是往自己这边走过来，要往旁边中文区过去，但是因为付晓晓的反应太大，两人的目光完美交接，一旁的学姐也注意到了。

“ 这是？”

“ 没事.....我好像认错人了。”付晓晓赶忙避开眼神，看到北苓只看了自己一眼，便从她们身边走过，松了一口气。手里还假装找着拼图，不过嘴上随便找了个借口，没过几分钟就跟学姐告了别，两人约了下次在学校一起吃饭。

付晓晓心里有些闷，她其实不太清楚自己在逃什么，走到门口又放慢步伐，回想起这两天北苓安安静静在家里做事的样子，其实两人共处一室大部分时间都互不关心打扰。

恐怕是自己做戏给自己看了。这样躲了，心里带着这种想法，现在的偶遇总觉得好似被戳穿了一样。

“ 晓晓。”想到这里，身后突然传来人清冷的声音。

付晓晓回头，对上北苓的眼神，那人徐步上前，递出一本书。

“ 你拿了，没有借。”

付晓晓先前将这本挑好的书放在拼图桌边，走的时候因为心慌却忘记了。北苓替她借了，但这会儿付晓晓没有说话，也没有及时伸手去接，她不知怎么看着北苓，在这一刻看呆她，直到她收回去手。

“ 回家？”

“ 嗯。”

她们一起走了段路，到公交车站，上车，后排刚好有两个空位，被过道隔开，一边一个。

隔着过道，付晓晓偷偷看着北苓。她穿着很简单的白色桑蚕丝针织衫、牛仔短裙，从侧面看，锁骨很明显，微微低着头，目视斜方，耳垂聚着光几乎变得透明。明明什么都没有，她却看到她眼里茫茫的一片，似乎看到很远的东西，有些空寂的样子。

那本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纤细而苍白的指尖在封面无意识的轻轻摩挲。

从这个角度看，她们两个似乎真是完全不相识的陌生人。付晓晓只是在这里，相隔短暂而遥远的观望她片刻。

观望一个偶遇在公交车上，有些寂寞的女孩子。

她突然觉得心里涩涩的，说不清楚的微微发酸。

于是不愿再侧着头。下车后，北苓走在前面，离付晓晓一步之遥，两人的距离依旧似乎相互认识又不认识，保持着同一方向和频率，一言不发又仿佛并不是同路人。

半响，付晓晓看着那薄薄的背影，忍不住出声喊了句：“ 北苓。”

开口，那称呼从嘴里钻出来却是如此陌生，付晓晓这一瞬间好像也想不起自己以前是怎么叫她，也许疏远的不是这两个字，而是她此刻这种情绪。付晓晓从没饱含着这样的情绪喊过北苓。她不经意的开口，也似乎只是在阅读她的背影，就像阅读这两个字，然后被无意识启唇念出来。

北苓停下脚步，回头。

付晓晓一步向前与她并列，伸手想要接过那本书，却发现那人只微微抬眸，手里并没有动作。

付晓晓有些疑惑。

“ 我打算自己看，不给你了。”北苓说着，竟有些嗔怪的意味。她在付晓晓轻挑眉头的表情中，微微扬起嘴角。

“ 你不是看过吗？”付晓晓下意识说，她还在之前的情绪中，没有一丝生气。

“ 什么时候？”北苓睫毛翕动，问。

“ 还能是什么时候？”

北苓上高中的时候，很喜欢看书，她每周末到付晓晓家都抽空读一本不一样的书，至少在高三以前，一直到她为高考忙得昏天黑地，那箱书自然而然就成了付晓晓的所有物。

“ 你还剩一箱书，放在我家里。”付晓晓转移话题。

“ 你还留着？”北苓轻声问。

那箱书当时放在付晓晓家里，没必要搬走，北苓去北京之前，也没想过自己会一次都不回去付晓晓的家。

“ 难道我要烧了它们？”付晓晓突然生起些消极的抵抗情绪，“ 又不是我的书。”

不过也不完全算北苓的书，那时付晓晓好多个周末，陪北苓逛新华书店，一本一本挑出来，一本一本将那放在墙角的纸箱填满。客房里面没有书架，最后多出来的书就整齐堆在一边，付晓晓斩钉截铁地说这样就可以慢慢砌出一面墙。

只是北苓上高三之后变得很忙，有时周末都不回家，大部分时间待在学校，回来也不一定要住下。砌墙工程便截断，但付晓晓有时还是会跑到负一楼北苓的房间去，躺在她的床上，夜晚就一本一本读那些书。

那段时光对付晓晓来说记忆很深刻，因为她已经完完全全喜欢上北苓，她忙得没办法再顾及自己，付晓晓就静静等待。大学无论对于北苓还是付晓晓来说都是最后期待的梦境。

只是付晓晓没想到北苓上了大学以后依旧能那么忙，她忙得那么远，忙到可以将自己丢下。

“ 吃不吃饭？”回到家后，北苓就问。

“ 没有胃口。”付晓晓说，她不想再和北苓相处。

“ 那喝口汤嘛。我炖了太多排骨汤，一个人也喝不完，浪费。”北苓柔声说，好像是说出一个小小的请求。她知道付晓晓不怎么好好吃饭，冰箱里急冻的都是速食品，以前是挑食，现在是一天毫无规律的进食。

付晓晓想回房间。

她不愿接受北苓的好意，但她也无法拒绝，她们现在关系还说不上亲密。北苓是以什么立场来对她好呢？亲戚家的姐姐？还是友善的室友？付晓晓知道她还是想照顾她，在意她。

她说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可是看着北苓这么盯着自己，明明她的语气里没有毋庸置疑，却还是没有办法，踱步坐在餐桌前。

也许她们最终还在顺从在曾经的习惯里。她习惯对她好，她害怕拒绝会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