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乖,坐下陪阿娘说说话。”
马车缓缓行进,程知遇坐在程连虎、戚雅对面,三人中间放着两碟糕点,却没人动,空气诡异地沉默起来。
程连虎尴尬地搓了搓手,“乖乖啊。”
“嗯?”程知遇抬眸轻嗯了一声。
“虽然,陆家主并未明说,但你爹爹我又不是傻子,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盲奴。”程连虎显得严肃,“他为何会被关在阁楼,为何会被欺辱,又为何会姓陆?”
戚雅也露出一丝担忧,看向程知遇,“乖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程知遇垂眸,心中万分纠结,不知该如何开口。
戚雅牵过她的手,语重心长地开口,“乖乖啊,你长大了,有自己心事,阿娘不逼你。但你总要告诉爹爹阿娘,你要做的是不是危险的事,如此行事,爹爹阿娘会担心你。”
戚雅纤长的手指撩起程知遇鬓边的碎发,轻轻拢到她耳后,声音温柔,“不要把爹爹阿娘隔在外面,好不好?”
许久未体会到的温暖,渐渐让程知遇眼眶发酸,她回握住阿娘的手,不知该如何开口。
程连虎看出她的为难,故作潇洒地挥挥手,“唉,算了,孩子不想说就不说,多养个盲奴而已,程府养得起。”
“爹爹,阿娘!”程知遇唇瓣嚅嗫,心一横认真开口,“如果我说,我是重生而来,早已死了一次的人呢?”
“......”
程连虎和戚雅疑惑地盯着她。
见两人明显不信,程知遇连忙解释,“真的,上一世程府在党争中站错了队,被株连九族,我也被大火活活烧死,一睁眼就回到了这时候。陆明是官家流落在外的皇子,上一世拿到了遗诏,胜过了二皇子。我们这一世救他,站他的队,定能避免上一世的悲剧!”
“......?”
程连虎和戚雅对视一眼,戚雅面露担忧,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乖乖,你是不是魇着了?这大白天,说什么胡话。”
程知遇拂掉她的手,“咋就不信呢,我没扒瞎!”程知遇气得开始说营州话,“我真重活一回,不信问我,我答不上咋地滴!”
程连虎拍着大腿哈哈大笑,“那你说陆皇子为啥姓陆不姓赵?”
“......”程知遇沉默。
戚雅噗嗤一声没憋住,偏开头掩唇试图掩盖笑意,气得程知遇现场打了一套空气拳,哼地一声转过去生闷气。
“啧。”程连虎拍拍自家女儿的肩膀,讨好地笑笑,“乖?”
程知遇气得抱着胳膊蛄蛹,甩开程连虎的手,气得比过年要杀的猪还难按,“哎呀,闹挺!憋碰我!”程知遇气鼓鼓的。
“好好好,他是落魄皇子,那要不要给他找个夫子教教他读书识字啊?”程连虎连声应和。
“真的吗?”程知遇回头看他。
程连虎不可思议地看着程知遇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顿了顿,“......真找啊?”
“哼!”程知遇转回去生闷气。
“哎,哎!找找找,找找找!小孩子家家,气性咋这么大呢?”程连虎连忙哄她。
戚雅拿手肘怼了一下程连虎,啧了一声,“你就惯着她吧,兜里有几个币子不知道咋地好了。”
“哎你——”程连虎看着母女俩如出一辙的气性,长叹一口气。
*
马车在地上留下浅浅的车辙,行了很久才到程府,一家人刚刚搬来京城,府邸也是才打扫干净。
几人下马车时,宅老正在门口等候。
“老爷、夫人,已备着燎锅底[1],正巧回来放鞭炮。”宅老笑呵呵地迎上来。
程知遇撩开车帘,“陆明,到了,下车。”
陆明顿了一瞬,摸索着边缘缓缓起身,程知遇看得着急,一把攥住他的小臂。
陆明一动也不敢动,下意识向后瑟缩。
“你怎么总躲我?”程知遇蹙眉看了看他,还想再说,却看见他惨白的脸,便将话咽了下去,无奈放轻声音,“算了,别怕,我带你下车。”
程知遇攥着他小臂的手稍稍使力,陆明太瘦,她一攥便攥到了骨头,手下的力气也没个轻重。陆明只觉得稍稍有点痛,却远比陆元义每次打他的力气要轻得太多,任由她拽着下了车。
到了门槛处陆明不知,顺理成章地磕了个踉跄,嚇得程知遇手忙脚乱接住他。
程知遇第一次帮人带路,不知道原来这么矮的门槛也会挡到人,她看着陆明手足无措的样子,暗暗有点自责,“有个门槛,抱歉,忘了提醒你。”不过她下次就会记得了。
陆明局促地低头,轻轻摇了摇头宽慰她,“是我太笨了。”
这下程知遇更加自责。
她感觉到陆明多少有些紧张,便边走边便跟他说话,试图转移一下他的注意,“陆明,你还记着我名儿吗?”
“......记着,叫知遇。”陆明顿了顿,才慢慢回答。
程知遇没想着陆明真的记得,抬眸看了他一眼,“你真记着?我以为你那天关窗关那么急,是讨厌我呢,记不着我名。”她说话总是不着调,又或许是起了逗陆明的心思,带着几分直白。
陆明以为她带着埋怨之意,脸上带着些羞赧,张了张口,声音细弱蚊蝇,“不是的,不讨厌......”
“什么?”程知遇没太听清。
“不讨厌你。”陆明干巴巴地张口,他想起了一个绝佳的话头,便迫不及待开口,“对了,那天的荷包还没还你。”
“荷包?”程知遇蹙眉,根本想不起来这茬儿。
却见陆明仔细地从袖中拿出她的荷包,紧张地捏着荷包边缘递给她,“谢谢你的林橘......”许是觉得话还不够真诚,他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很好吃。”
“嗨呀。”程知遇根本没当回事,将荷包拿回来往怀里一塞,见他重重点头,以为是他喜欢吃。
“营州道边全是,这种树还蛮好活的,你要是喜欢,我叫爹爹在院里种一棵。”
她的热情陆明无从招架,只是边听边摇头,“不,不必。”
“不麻烦,正好我也想吃。”
听她这样说,陆明一时无话,只得犹豫地点点头,捏了捏衣角才鼓起勇气询问。
“......荷包上的字,是什么?”
“我的表字,怀珠。”
怀珠,陆明在心里暗暗重复这两个字。
他想事情的时候,总是显得愚钝迟缓,听人说话时,也是先动一动耳朵再转头。
真可爱啊。
程知遇好奇地打量着他的侧颜,不自觉地勾起唇角。
“阿娘给我绣的,歪歪扭扭的是不是?我早说了不用,但阿娘说绣了字省得丢,旁人捡着看到了,自然会还回来。”程知遇一个劲儿地说,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麻雀,“啧,倒是也没有诓我。”
“天下的阿娘都这样吗?你阿娘是不是也给你绣字,不过肯定是比我阿娘绣得要好,她不常做这个的,她的荷包都是爹爹绣的。”
陆明听着这些温馨的家常苦涩地勾了勾唇角,他轻轻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程知遇看向他。
“我不认字,没人教我。”陆明的声音很轻,犹豫了一会儿,又继续开口,“我也没有阿娘。”
程知遇后悔地咬了下舌尖。
嘴真欠啊,什么都问。
“啧......”程知遇这回学聪明了,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说出口,“没事儿,我爹爹答应我,说会给你找夫子的。”
但很显然,也没有多聪明。
陆明一愣,“我这般卑贱的人,何德何能还能听夫子训?”
他顿住脚步,面向程知遇,虽看不见,神色却也颇为正经,“程娘子,我不知为何陆府会将我送出,但我心里也有杆秤。我深知我身份卑贱,是无论如何也攀附不上程府的。程娘子能这般待我,已是我十九年间从未体会过的尊重——”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抿了抿唇,“我不会奢求什么,我只是个盲奴,程娘子......也不必将我看得太重。”
他说自己卑贱,话里话外,都有着自暴自弃的绝望。
可程知遇知道,他是官家流落在外的七皇子,是最后能拿到遗诏的人。程知遇不知道在这段时间里,他是如何将眼睛治好,如何熬过这些灰暗的日子,走到最后,但没有她,也会有别人。
“怎么会呢。”程知遇望向他的眼睛,眸色逐渐幽深,“怎么会卑贱呢?”她打断他。
“即今萧萧,他日云霄,谁又说得准呢?”她浅浅勾唇,说得坦坦荡荡。
陆明不甚明白,明明两人至今也只有两面之缘,程知遇这种没来由的信任到底是源自何处......他们是不是,早在哪里就见过?
但他问不出口,只是一味地愣着,消化着这句话。
“对了,别叫我程娘子了,叫我阿遇吧。”程知遇哼哼两声,听起来心情很好,“你们东京这边,是不是时兴叫人表字?我不喜欢。爹爹阿娘从未唤过我表字,只有写信落款时,才会提及,我便觉着‘怀珠’带生疏之意。”
“你有没有表字?”程知遇歪头看他。
[1]燎锅底:搬新家吃的第一顿饭,算是燎灶,又称“燎锅底”。北方各地,乔迁新居时有一传统习俗“燎锅底”。搬迁的日子一般钉在农历三、六、九早上太阳刚泛红的时候,搬家时,什么东西都可以先搬过去,唯有铁锅必须最后才搬。搬铁锅时还要烙个大锅盔馍,这馍要在原来的旧锅台上先烙一面,然后盖严用红头绳绕锅一圈,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搬进新家灶台上,翻个面继续烙熟,随之炒菜做饭。
这时前来祝贺的乡亲们,一面啃着焦黄焦黄的锅盔馍,一面喝着庆贺酒,就着七碟子八碗,边吃边拉家常。(文中女主一家搬迁较远,周围并无亲戚,所以只有一家子和新来的男主一起吃饭。)据说,这是把旧屋的喜气、财气一齐带进新屋里来,让它和新屋里的新喜气、新财气接连,日后家里人祖祖辈辈不缺吃少穿,生活幸福美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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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