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程连虎立即紧张起来,拉住程知遇,“乖乖,你方才怎么没和爹爹说?可不能随便跟疯子搭话,知道没啊。”
“伤没伤到你啊乖?”戚雅神色担忧,拉住程知遇的另一只手,俩人将人东扯扯西瞧瞧,从头至尾看了个遍才罢休。
程知遇被二人拽得晕头转向,连声哄道:“没事没事儿,奥,别着急,隔挺老远呢,没啥事。”
“都怪你!”戚雅一巴掌拍在程连虎的胳膊上,秀眉倒竖,“乖要是有什么闪失,你也别全须全尾地回去!”程连虎大气都不敢喘。
陆家主只是听说营州宠孩子,今个倒是头一回见这阵仗,在旁边咳了两声,几人的目光可算是又回来了。
“乖乖,这得叫叔翁。”程连虎将程知遇往前推,开口介绍道。
程知遇大大方方上前福身行礼,“陆叔翁好。”
“哎。”大方的孩子总招长辈喜欢,陆家主神色不免柔和下来,连忙顺着话头问了几句常问的,“出落得真好,叫什么名?年岁几何?”
“回陆叔翁,晚生名知遇,字怀珠,下月过了生辰......就十七了。”程知遇垂眸暗暗算着自己现在的年岁。
“十七了啊。”陆家主微微思忖,捋了捋胡须,“可有婚配?”
“不曾呢。”戚雅突然接过话来,手搭在程知遇肩上,礼貌地笑了笑,“家里就这一个,还想再留几年,不急。”
陆家主忽然想起什么,“据说,营州那边女贵,州无女娼,丈夫也无小妾,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说到这,程连虎莫名骄傲起来,“我们营州那边,一夫一妻,多专情。常言道,教民施仁而诱之以利,惠而不费,易而无悔,亏妻者百财不入[1]。爱妻则家安,生意上,自然也能做得长久昌盛。”
“程家主说的是啊。”陆家主哈哈一笑,拍了拍程连虎的肩膀,“不多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程家主此番举家迁京,可是有什么大生意要做?”
一见要谈正事,戚雅识趣地夹了一块糕点给程知遇,母女二人隔开一点距离吃。
“自然是有。”程连虎压了压声音,笑了笑,“近年米贵,官府只管百姓,硬着定价一斗米七十钱,陆家主在东京,想必也知道此事。”
陆家主点点头,又倏然意识到什么,“难不成,程家主你要囤米?”
“不成不成。”陆家主连忙摆手,“你那边米好,我知道。但东京这价太低,运来就得按七十钱卖,岂不亏死?”他脑子倒是活络,倏然微微蹙眉,“黑市的米价倒是越来越高,但风险太大,一旦被抓,得不偿失。”
“听我说完啊。”程连虎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凑近比划着,“今年水灾频发,镇海、慈溪已经开始发饥荒,东京米价低,商户们都不愿运米入京,就东京这点储备,撑不了多久的。一旦饥荒蔓延,朝廷必定要大量储粮赈灾......”
“咳咳。”程知遇连忙咳了一声,程连虎这才收敛,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言语未尽,陆家主却听得明白,微微思忖,从手边端过来一杯酒,谨慎地问道:“那程家主......您想囤多少?”
“不多。”程连虎比了个数,“一百万石。”
“咳咳咳!!!”陆家主一口酒呛住,拍着胸脯弯腰猛咳,压着声音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多少?!你说多少???”
程连虎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你有这么多家底?!”陆家主恨不能指着他鼻子骂。
“这不是找你合股来了嘛。”程连虎嘿嘿一笑,熟络地勾肩搭背,“你信我,有得赚。”
“你可想好,一下挪出去这么多银子,压着不出一日,这银两就压死一日,朝廷调价的日子一长,诺大个家如何周转?”陆家主为人谨慎,自然不会被程连虎三言两语哄走,“更不用说这么多米囤在仓里,是蛀了、淹了、霉了、臭了,那可都是亏损。”
“再者。”陆家主面色凝重,声音压得不能再压,“发国难财,天打五雷轰啊程家主。”
此话言重,两人间的气氛一下子低沉下去。
“陆叔翁,不如听晚生一言。”程知遇此时上前,不动声色地拽了拽气红脸的程连虎,冲陆家主莞尔,“不知,陆叔翁可晓得‘席子夹糠’[2]?”
陆家主眼神疑惑,见程连虎并无阻拦之意,便放下酒杯耐着性子听。
程知遇沉吟片刻,“在地势较低的地方挖上窖穴,用火烘干,底部铺上草木灰,上面盖木板,再用席子裹住粮食。”
她眸色清透,犹如杯中琼浆玉液,话虽谦逊,却叫人不自觉地信服,捻着玉色酒瓶缓缓为陆家主斟了一杯酒,巧笑道:“更何况,我们营州干燥土厚,‘席子夹糠’,可囤十年以上,陆叔翁自是不必忧心储米一事。”
酒香很快逸散开来,程知遇知道自己现在是小辈,不便太过咄咄逼人,却也咽不下爹爹吃瘪的这口气,皮笑肉不笑地恭敬敬上酒,“陆叔翁说话太过言重,何来‘国难财’一说?不过是未雨绸缪,恐东京储粮不足罢了。又不是高价往外卖,补给官府而已,挣点辛苦钱,陆叔翁言的是哪门子的国难?”
如今不过是几处小城发了饥荒,自然构不成“国难”,程连虎言下之意大家心知肚明,陆家主却不能明说,恐有咒国之嫌。
程知遇淡淡瞧他一眼,敬上酒语调轻微,“叔翁,慎言。”陆家主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小姑娘,明明面庞青涩,举手投足却似已掌家很久。
程连虎站在她背后,眼神渐渐复杂。
他虽有意无意地在锻炼自家女儿的能力,为日后程知遇掌家打下地基,却并未教得这么多。
“好。”陆家主倒也不恼,接过她敬上的酒,看着杯沿却并无饮下的**,“那程娘子说说,哪有如程娘子所述这般,能囤下这一百万石粮食的窖穴?运往东京时,又该走哪路?”
戚雅拽了拽程知遇的袖子,眸中担忧不掩,程连虎刚想接过话头,却见程知遇未顿片刻,认真对答:“可以建。”
“建?”陆家主蹙眉。
“是。”程知遇平声道,“我们已经拿到了营州知州的许可,可以在营州建窖穴储粮,只是要向官府缴纳一定的税银,约莫两三年就能建成。前期要投进去不少银子,也正是如此,程府知道陆府家底深厚,这才来特来与您商议合股,有肉大家一起吃,您说是不是?”
程知遇笑了笑,“至于运粮......最好走水道,若营州收的粮不够,还可以从富庶的江淮一带调粮。”
程知遇掌家的时候,漕运运粮已经司空见惯,但崇历三年的漕运,还不甚完善发达,此言一出,便显得儿戏。
陆家主忍不住勾唇,冲程连虎微微颔首,“江淮入京,乃逆水行舟,这才有‘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3]’之说,程娘子还是太年轻啊。”
“?”程知遇眼神疑惑。
戚雅见状连忙将程知遇往后拽,程连虎一个跨步挡在自己女儿面前,笑呵呵地往下顺,“孩子嘛,年轻气盛,但前面说的也不无道理,这运粮我是这么想的......”
“不是......”程知遇还想说话,却被戚雅一把捂住嘴,“嘘,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戚雅眼神警告,嚇得程知遇只能噤声。
程知遇郁闷地向后撤,忿忿戳着小碟里的糕点。
“可以,只是——”陆家主欲言又止,眉心染着愁绪,“我们陆家只能拿出三成。”
程连虎现在气得想骂娘,搁这说的口干舌燥的,没钱你谈什么生意!
陆家主看程连虎的脸色黑得嚇人,连忙解释,“不是我不想和您合,实在是家里一时拿不出这么多。”
程府倒是可以参七成,但占得越多,风险越大,程连虎便一时也犯了难。
程知遇又绕过去,拽了拽他的袖子。
“怎么了乖乖?”程连虎顿时搁下心思,垂首耐心问道。
程知遇眨眨眼,踮脚在他耳畔言语一番,程连虎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不由得问她,“你当真想要?”
程知遇用力地点点头,一双杏眸水汪汪地望着他,脸上写满了期待。
程连虎轻叹一声,转向陆家主稳声道:“这样,陆府可以从我这借两成,年息二分,如何?”陆家主的眼睛立即亮了亮。
“但是!”程连虎话锋一转,挑了挑眉,“你得给我押点什么东西,毕竟是一大笔银子,还是低息......不过求个心安,你别多想。”
陆家主的眼神倏然复杂起来,试探性地开口,“程家主,想要什么?”
程连虎拍了拍程知遇的肩膀,也有点不好意思,咬牙豁出脸去笑道:“小女没别的,就是心善,她说陆府阁楼上是一盲奴,性格温顺,并不像陆家主说得那般是个疯子。小女看他可怜,不如就将他作个‘闷儿钱’[4],押给我们,反正在哪儿都是一口饭吃。”
陆家主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不成!”
程连虎没想到陆家主会拒绝得这么干脆,不过一个盲奴,乱世时还不比猪羊贵,如何押不得?他目光凝成利剑扫向陆家主,笑里藏刀地温声问道:“怎么,难不成他还有什么旁的身份?”
陆家主的话梗在喉咙里。
说实话,若陆明真是个盲奴,陆家主自然乐得做这个买卖,但陆明的身份有异,实在不好拿去作闷儿钱。陆家主在暗自纠结,他既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又不想把陆明交出去。
程知遇的眼睛滴溜溜一转,晃了晃程连虎的胳膊,温声道:“算了,爹爹,陆叔翁好像很为难,既然陆叔翁合不到五成,不如爹爹你再去问问苏府?三家一起合......”
“可以!”陆家主连忙揭过话头,他可不想再和别人分这杯羹,一咬牙应了下来。
程连虎自然看穿了自家女儿的小伎俩,十分配合地“见好就收”,啧了一声她,“欸,怎么能这么说,你陆叔翁哪能因为个盲奴跟你置气啊,你瞅瞅,这不是应了吗,乖乖,快谢过陆叔翁。”
程知遇识趣上前福身,“怀珠谢过陆叔翁。”
“别别别,这就见外了。”陆家主尬笑两声,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下真的再无回旋之地,陆家主垂眸,却还是忍不住补充,“待陆府还完,可就要将人放回来,毕竟、毕竟是陆府里长起来的孩子,跟亲孩子没甚么两样。”
他这个态度,倒让程连虎起了疑心,却并不追问,眉开眼笑地揭过话头。
“成,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我带着契子,再来登门拜访。”程连虎脸上本就肉多,这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倒显得憨态可掬。
“好好好。”陆家主也笑着应和,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叫人好好给他梳洗一番,你明日来领人。”两人活像多年未见的亲兄弟。
“嘁。”程知遇小声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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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教民施仁而诱之以利,惠而不费,易而无悔,亏妻者白财不入。——《荀子·劝学篇》
关于文中营州(古东北地区)早早施行一夫一妻制的说法,其实是我“化用”的,其原型为古时东北的“渤海国”。
洪皓曾记载“(渤海)妇人皆悍妒,大氏与他姓相结为十姊妹,迭几(稽)查其夫,不容侧室。及他游,闻则必谋置毒,死其所爱......故契丹、女真诸国皆有女娼,而其良人皆有小妇、侍婢,唯渤海无之。”
大概意思就是在渤海国的婚姻制度中,女性性格强悍善妒,地位较高,男性骁勇多智,施行一夫一妻制。再据考古专家发现,渤海国的合葬墓也大多是一男一女,便也姑且认定渤海国“一夫一妻制”的说法成立。
我家就在这边,趁假期故地重游,再次拜访了一下渤海国上京龙泉府遗址,记得小时候去,小学生还能免票,但我现在已经长成了要票的大孩子了(瘫)。遗址不算大,很快就能逛完,个人感觉兴隆寺比较惊喜(我们这边都叫南大庙),里面有一个千年石灯幢,特别高,是唐代渤海时期保存下来的唯一完整的大石雕,还蛮有意义,有机会大家可以来看看。
[2]席子夹糠:是中国古代最大的粮仓“含嘉仓”保存粮食的办法,在地势较高的地方挖上窖穴,用火烘干后,再在仓窖底部铺上草木灰,在草木灰上铺木板,用席子裹住粮食。挖掘含嘉仓时,考古专家发现,眼前呈现的粮食竟然还有很多是完好的,可见这种保存粮食的方法十分有效。(其实就是防潮防湿)一般粮食储存是3到5年,含嘉仓的储存时效却有30到40年,文中女主说的是个小型“含嘉仓”。
[3]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谚语,意思是不长途贩运粮草,比喻生意要会打算。
[4]闷儿钱:宋朝对押金的称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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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