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的后花园中。
亭台楼阁浮雕栩栩如生,假山怪石池水浑然一体,无一不透露出屋主人的巧思。雪早早停了,池面结了一层薄冰,升腾着淡淡的冷雾,不请自来的男人站在亭外,身上仍旧披着那身黑色的大氅,冰天雪地中,一团浓重的墨色格外惹眼。他坐在亭中石凳上,低垂眉眼,瞧着石桌刻着的棋盘,偶有飞雪落在眉间,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盛明姬一来便看到这样的景象,心道:李宥安不愧是男主,气质容貌,得天独厚。沉思间,她已走进亭中,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
李宥安像是才安装上发条的人偶,被触动开关,缓缓地抬头,一双墨色的眼睛就这么望着她。
两人久久对视,无言。
盛明姬心中并非毫无触动,回忆铺天盖地而来——
八年前,上元节前夜,她满心欢喜地准备在李宥安生辰之日表明自己的心意。当夜,她睡得昏昏沉沉,像是躺在小船上,身子摇摇晃晃的,不大安稳。
一幅幅光怪陆离的画面像走马灯似的从眼前穿行而过,像前边来府上那个戏班子唱的一出戏。
起初,她并不明白这些画面
话本子里主人公则是她的竹马李宥安,而另一个主人公是一个异世而来的魂魄。
两人历经纠葛,相爱却不能相守。宫门成了横当两人之间的天堑。
而她,只是被草草一个画面带过,不起眼的小人物。
梦里的李宥安,对异世之魂一见钟情,倾尽全力只为博得那人的欢喜。甚至心甘情愿奉上所有,送她入宫,眼睁睁看她嫁与他人,甚至动用自己的势力在宫中为她保驾护航,直到她荣登后位。
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一句—她愿意。
而他自己,则在宫外默默地守护着,终身未娶。
旁人怎么能不赞叹一句,情深义重。
这梦,她是不信的。
李宥安心眼小,气性也小。让他做这种成人之美的事情,无异于虎口夺食,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没几天,梦中发生的事情就这么接二连三的复现在她眼前,一桩接着一桩,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每年无论多忙,李宥安都会在生辰之日来到盛府,两人一同庆祝生辰,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失约了。
不是因为什么急事,只是因为他遇见了梦里那个异世之魂
而最终让她不得不信的,是李宥安看那女子的眼神。
当时她情窦初开,格外在意心上人的一举一动。在此情景下,又怎么会不明白在面对那女子时,李宥安那薄红的面庞代表着什么。
说来荒唐,回到府上,她便应下了父亲前几日向她提及的婚事,她于梦中见过她未来的夫婿,虽不及李宥安俊美,却也温柔体贴。事实也的确如此,是裴衍教会了她,真正的爱是什么。
想到裴衍,她的眼圈微微发红。
李宥安时刻注意着她的神情,而盛明姬也不是个会掩藏自己心事的,心里想什么,脸上便表现出什么。一下子,李宥安又知道她在想裴衍了。
“逝者已去。节哀。”他淡淡开口。多年来在宫中尔虞我诈的生活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墨色的眼眸在望着她的时候,仍旧带着浅淡却足以叫人察觉的笑意以及无限的包容。
又是这样的眼神。曾经,她也曾被这双眼睛蛊惑,只是······盛明姬一怔,又垂下头去,白皙纤细的脖子旁落下几缕碎发。
李宥安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发髻上,一头乌黑的长发被盘起,因为失去了丈夫,并未插上一根首饰。唯一的装饰,便只有鬓边一朵不起眼的白色小花。他知道那朵小花代表着什么,这么多年,暗卫收集关于盛明姬的点点滴滴,其中自然包括她与裴衍的故事,她是如何心碎,裴衍是如何包容,他们是如何相爱,甚至裴衍死后,她是如何想要随之而去的。
那是裴衍与她的定情之花,因此盛明姬时时刻刻带着。而她头上的梳着的妇人发髻,也在时时刻刻提醒他,一切都变了。不知怎么的,李宥安心中莫名生了一些怒气,可他也不知道怒气从何而来。
因着心里有怒,他长久的沉默着,黑沉沉的双眸紧紧盯着盛明姬。
如芒在背的寒意从脊背一下子窜了上来,盛明姬面无表情,放在膝头的手也不知不觉攥紧了。果然是话本子中,权势滔天的摄政王。
“明姬。我不明白。”李宥安语气淡淡地,“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做出这样的决定。 ”时至今日,他仍旧觉得盛明姬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八年来,他也曾断断续续向漠透露些自己的消息,可盛明姬就像完全忘了有他这个人似的。
盛明姬眼睫微微一颤,想要否认,又听李宥安道,“明姬,看着我的眼睛。你知道的,瞒不过我。”她有些焦躁地咬紧下唇,发白的嘴唇被咬的泛起嫣红的血色,指甲也在不知不觉中抠进掌心中。是了,她瞒不过。从小她犯了错,都逃不过李宥安的眼睛。现在也是如此。而两人空白的八年,李宥安气势更强了。她的喉咙堵住似的,一句话的也说不出来。可脊背挺得笔直,倔强又不服气。
她要如何同他说?又说些什么?
难道要将那怪诞的梦尽数告知?她会不会被当成一个疯子?
一瞬间中,盛明姬脑中闪过数道思绪,全身都写满了抗拒二字。
见她这个模样,李宥安眸光微晃,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嫁为人妇,这不服输的性子倒是和从前一模一样。对盛明姬的生疏感也在此刻消融,“明姬。”他摩挲了一下拇指上的扳指,“这八年内,为何不见一封书信。”
听此,盛明姬有些心虚地垂下眸子。一开始她伤心欲绝,父亲也有所察觉。为免她伤情感怀,自然避开不谈。就算偶尔听见有人口中提到李宥安这个人,也强迫自己没有听到。裴衍性子温柔,对她的脾气千般包容,久而久之,两人情意渐浓,李宥安更是被抛之脑后。
李宥安何许人等,一看她的反应便猜出了他的心思。薄唇抿出一道锋利的线,“为何不说话?”
盛明姬,“摄政王。”她刚开口,便感觉这四面八方通风的亭子冷意更甚,不自觉改了口,“宥安哥哥。”那冷意似乎只是一种错觉。
“罢了。不愿说便不愿说。我不会强行逼迫你。”李宥安揉了揉眉心,打断了她的话,一副不愿意听的样子,“总之,你现下回了京城。我会护你。”
盛明姬缓缓抬起头来,在他的眼睛中在寻找着,似乎在确认他说的是真是假。
她这样的小心谨慎······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总是顶着孺慕的眼神望着他的脸的虚影,记忆来回交错,李宥安摩挲着扳指,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我该去上早朝了。稍后我会派暗卫来保护你,皇城今非昔比,还需处处小心。”说罢,他觉得自己的话说的有些多了。若是从前的盛明姬,他许是要花上些心思教导,可——
李宥安来时静悄悄的,走也是静悄悄的,并未引起任何注意。
裴府外的马车上,他闭目沉思,静坐着。脑中无可避免地回想起今日盛明姬对他提防的模样,唇又一次抿紧。
“黎涟。”
“属下在。”
“去查查八年前,明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宥安的眼眸渐渐冰冷。
“是。”
*
“姑娘?”红菱的呼唤引回盛明姬的神志,“您在这里坐了多久?手都冰了。”冬日的太阳看着温暖,却是个不中看的,没有温度。李宥安走后,盛明姬一直在亭子中坐着,静静地看着冰面,眼中一片平静。身上厚厚的披风没有任何的温度,她的手冻的没有知觉,红菱的手握了上来才感觉到滚烫的温度。
“没有多久。”盛明姬安抚一笑,“只是看着冬景有些久了,一时忘了时间。扶我起来罢。”
红菱心中担忧,生怕姑娘想要随着姑爷去的念头还没被完全打消,眼珠转啊转,不住地在她面上打量。
盛明姬的身体有些僵硬,只能靠着红菱的力气慢慢站起来,“我们回去吧。”红菱的关切她并非没有看在眼里,有些事情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
“姑娘。姑娘。”一个穿着浅绿素裙的丫鬟匆匆赶来,焦急地说,“姑娘,可让我好找。”
“绿腰,有话慢慢说。不必心急。”盛明姬的知觉逐渐恢复,她撑着红菱的手站稳,细声细语地说。
绿腰上气不接下气,弯下腰,双手扶在大腿上,急速喘了几声,继续说道,“宫中来旨意了。”
宫中······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旨意。
盛明姬略沉思道,“可有说是什么事?”莫名地,她突然想到已经成为皇后的那个女人——时念。
绿腰摇了摇头。
裴府已无男丁,只剩她们母女和大笔家财。这个时候找上裴府,能有什么事。
思忖间,她已经走到了大堂。
盛国公在时,盛国公府深受帝宠。她对接旨这件事自然是轻车熟路。
大堂中,两个皮肤白净,身穿靛青蓝长袍太监站在那儿,见她来忙迎上来,笑眯眯道,“裴夫人。”
盛明姬回以一个微笑,又朝红菱使了一个眼色。红菱笑着从袖笼中掏出两个荷包分别送了上去,问道,“这位公公好面生,不知道的该如何称呼?”
“裴夫人真是折煞小的了。叫我小江子便是。”
另一位接话道,“夫人唤我小黄子。”
两位公公虽是这样说,盛明姬却不会这样做。这吃人的长安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面具,即使笑脸迎人,心里也有可能想着一刀捅死你。
嘴上说的好听的话,是万万不可信的。
盛明姬把荷包往两位太监手里塞了塞,用了点巧劲把他们的手推拒回去,“一点小小的心意。江公公、黄公公不必放在心上。”
两位太监捏了捏荷包。笑容真心了几分。得了好处,他们有心提点盛明姬几分,“咱们今儿来,也不是为了别的事情。过几日便是端午佳节了,皇后娘娘有心在宫里办上一场,届时还请夫人前去。”
说着,两人如同变戏法似的,从袖笼里面变出一张帖子,交递给了盛明姬。
盛明姬又和两人寒暄道,“两位公公也知道,自从我嫁人后,便鲜少回到京城。不知宫里可有什么忌讳?”
她说话拿捏着分寸,并不叫人讨厌。
再次送上两个荷包后,两位公公的笑容真心了几分,“宫里倒是不曾有什么忌讳,裴夫人只管像从前那样便是。”
他们瞧了瞧外面,又道,“天色不早了。咱家也该早些回去交差才是。”
两个人捏着荷包,笑眯眯的。
盛明姬把他们送上了马车,待马车的影子消失在街角时。才施施然回到府邸。待裴府大门关闭,红菱终是有些沉不住气地磨了磨呀,“呸,什么东西。不过是两条狗罢了,也敢这么嚣张。”
几年的漠北生活,改变的不止有盛明姬。
红菱的性子也变得剽悍不少。
盛明姬扫一眼气愤不已的红菱,道,“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