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择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对盛栀的偏见是错的,可是拉开车门看见陆铮年下车,视线又下移停在透明塑料袋上,一瞬间又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沈霁犹豫地站在驾驶座车门边,感觉到下雨诧异,本能地回身去拿雨伞。
拿出来的时候厉择已经走了过来,三两下打量完,察觉出陆铮年整个人的状态有些许不对:“淋雨了?”
雨其实还没下,但陆铮年松开车把手,温度是徐晟不用触碰都能感觉出来的冷。好似这未下的凄风苦雨给他镀了一层膜。
他还提着那个塑料袋,芒果布丁微轻,仿佛没有重量。“不是和导师去跟病例了。”
陆铮年神情并没有什么异常。
如果不是透明塑料袋一直在忽然变大的雨中嘀嗒作响,直到雨势浇头,陆铮年下意识攥紧里面的布丁,他甚至没察觉他都感觉不到在下雨,还是那副语气,表情:
“怎么来了A城。”
厉择重新打开车门:“正好来看看你,坟修得如何。”当医生的其实很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但厉择和陆铮年都是一样的个性,你不饶自己的时候别人也不会饶你。
“也不知道是谁M&G做得再大也不肯离开A城。”
厉择带着陆铮年去了A大。
A大不是厉择一开始在的学校,他本来在加州一所很有名的医学院,做交换生才来的这里,主要的课程都是辅修,因为来的时候很看不上这里的医学教育。
没有想到在社团第一面就被陆铮年打脸,一个法学专业的男生,病理知识的广博远超于厉择见过的同龄人,但他没有傲气。
厉择将车停在没开灯的车库里,本来也没有徐晟在,也就更没心情像徐晟那样说一句母校舍不得花钱来插科打诨,只是扭头去看后视镜。
“你当时辩论赛的时候,很多人都没想到你学法是为了盛栀。”
厉择很少说盛栀的名字,出于排斥,他了解不多,印象里只有那个陆铮年很喜欢的女生。过去太多年,女生两个字都显陌生。
陆铮年眉眼没有什么霜雪凝聚,只是下车的时候心里默念一句盛栀,被厉择发现。
喜欢就和咳嗽一样逃不过擅长肢体解剖的医生的法眼。
他心里一哂,旋即手按在车前盖上,垂眸沉思。连她名字都放在心上不让人碰到。
厉择跟上陆铮年,有时厉择真不知他是个怎样的人。
雨还在下,夜色朦胧间隔得很远的路灯几乎无法发挥照明的功能。它们就像是雨湿下扑棱飞走的飞蛾,徒劳被钉在原地。
陆铮年身影颀长,风衣在墨色里显出单薄的凌厉。厉择看了一眼。刀锋朝外,伤痕好像全划在内里。
“不是为了她。”
陆铮年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只是他自己觉得,并没有叫旁人发觉。厉择站在他身边的时候视线瞧着他,以为自己能诊断出所有暗恋者的旧疾。
但其实看到的不过万分之一。
喉咙终于被烫得蜷缩一下,这雨冰冷却没叫陆铮年冷静。他只好扶了一下操场的台阶,像是那一天在酒吧踉跄了那一下一样。
陆铮年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倒也没有到厉择不敢诅咒他的地步,还有救。只是这些年厉择难听的话说得越来越少。
约瑟夫,噢,另一个给陆铮年做定期检查的医生,最近都拿着单子焦头烂额,厉择如果不是本业够忙加上关系也与陆铮年的家庭医生不匹配,不会留在国外。
陆铮年终于有力气,还是笑了下。
“是为了我自己。”
厉择没在A大逗留太久,送陆铮年回去的路上拐了道,送到一家酒店,下车的时候陆铮年头还仰靠在座椅上。
厉择也不再客气:“我只见过溺水的人用这样姿势。”把伞扔给他:“赶紧下来。”
陆铮年没有动。
厉择把车门与车之间的间隙拉大,恰好此刻也有其他人进来,光打在陆铮年脸上,照出他片刻的沉寂狼狈。
他闭着眼,手按在左胸上,厉择来不及紧张,发现沾水的装了芒果布丁的透明塑料袋掉下来,滚落。
他弯腰去扶陆铮年,陆铮年弯腰,险些踉跄地从车上摔下来,去捡起那个塑料袋。一瞬间,至于吗?几乎脱口而出。
厉择才看清里面的芒果布丁。
他只尝了一口,动也没有动,在泥水里摔得四溅开来,陆铮年冷白的手指将塑料袋捡起来。
他又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哑声开口:“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厉择不想听他说,一把夺过:“我去给你扔了。”
没选远的,直抄近路把芒果布丁和塑料袋一起扔了,回来的时候背光。现在可能是高峰期,进出的人有些多。
光一阵一阵地打在陆铮年脸上。
没有喝酒的人缓慢地收回视线。
把酒店房门关上的时候他闭上眼睛想,如果我可以不喜欢你就好了。总是,总是这样狼狈。
第二天陆铮年就出了国。
徐晟对这样的陆铮年没脾气,骂骂咧咧几句,沈霁才开口说公道话解释道他前几天,不,前几个星期的工作本来就积压到了这里。
他比了个划到胸口的姿势。
徐晟不能看这手势,一看心就堵。
在大厅坐的时候忽然起身,左看右看,满是震惊和想要说卧槽的憋屈。
沈霁本来不常见的事见多了,见到携手而来的盛栀和薛谧脸色和有一瞬间僵硬。
陆铮年落地接到的便是徐晟怒火冲冠的连环call:“陆铮年你个王八蛋!”
他也不说早已搞清楚了盛栀他们不是为了陆铮年而来的,更不是背着他和沈霁什么,和M&G达成了什么商业合作。
M&G毕竟是行业翘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们来M&G纯粹是借道,要去后面的花箱子总部。但徐晟还是想骂人。
要挂的时候咬牙切齿,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几次说这话:“所以陆铮年,你现在告诉我你又要胆小地躲起来是不是?!”
其实不是胆小,他也不是躲,但徐晟就是气不过。
陆铮年一直没说话。
异国来的频繁了,面前非母语的广告牌,奇异的地理环境和风俗特色,竟然都和这个男人融为一体。
他去A大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她的短信。
她虽然只说我不想再见到你,也别来烦我,可那四年里他还是不肯离开这座城市放过一声一息。
他甚至无数次在心底排练预演。
如果他走的方向够远,速度够快,是不是有一天也可以在哪个地方遇见你,假装自然地说出不好意思,我没有想到你会在。
但她不在。
假想只持续了大约半个学期不到,他从他们共同的同学那里得知她出国了,甚至没有参加高考。
现在他也在出国。
他在这个广袤星球的另一端,要飞奔回去其实也只有五六个小时,但这是他能想到,抵达的最远距离。
就这样吧。
陆铮年沉默而内敛地独自站在人群里,看见巴黎继A城后下的那场雨。这里没有人所以他放心地将自己淋湿。
听见有人扔塑料袋的时候眉眼沾水的人本能地偏头,在模糊的,如底片变焦一般成了光点背景的人潮里。
陆铮年忽然开口说:“盛栀。”
为什么胆小地躲开。
来人往往,戴着耳机,没有人注意这个过分英俊的东亚男人在人潮中喊着谁的名字,只有过分惊艳的一瞥,也成为不会再相遇的绝响。
陆铮年想,他曾经以为重逢是恩赐。
但为什么胆小地躲开。因为在巴黎的冷雨里,我甚至不敢让你听见我喊你的姓名。
回到酒店后陆铮年就病了,小感冒,但是积劳成疾,他几乎靠在门板上,没有力气去服药。思绪沉重迟缓。
沈霁作为总裁助理尽职尽责地履行自己提醒的义务,然后在女朋友担心的注视中缓慢地深呼吸,压住语言里快要迸射出的怒气。
他被打磨了棱角也晓得不能对老板发火。可他和陆铮年关系太好:“行李箱里,没有就打前台!”
他其实有点想团团转,一方面说服自己陆铮年一个成年男人不会有什么事儿一方面又止不住地瞎担心多年前的意外重演。
他们都知道陆铮年有病,但轻重的程度每个人都很莫名。沈霁唯一知道的是,盛栀这个唯一可能使他好转的医生在让他恶化。
但他没有门诊卡,怎么也刷不进医院,不是盛栀的错。
沈霁只能耐着脾气:“好了没有?”
陆铮年没有声音了,沈霁着急地拿下手机,看到一句迟来的没事骂了句脏话。他在打电话的功夫,陆铮年从楼梯下方艰难地撑起,又倒下。
幻听脚步声从前到后,从左到右。
陆铮年想其实不想弄得每次都这样狼狈失意,惨淡出场,可大抵主宰爱情的,也在主宰人。
他站不起来,胸口痛得厉害。
他知道不是因为盛栀。真正疼得时候不是这样。
却被人扶起,他都不用抬头都知道是她。陆铮年瞳孔微散,有一瞬间竟然想落荒而逃。
心脏剧烈震颤起来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疼。
薛谧在旁边也很诧异。“这是怎么了?”她看盛栀:“这么巧。”
盛栀也迟疑,但到底没有出声质问,还是那样轻蹙好看的眉:“你没事吧?”
陆铮年手指微蜷,先她手一步扶着墙站起。其实已经没有力气,但不敢倒下,不像搭车时那样接近。
怕得到她厌恶的目光。自己都惊叹于那时的勇气。也有可能,是想了太久,都变得不像是自己了。
能见她几面已经是法外留情。他已经不想再越线,直立瞬间奇异地感觉疼痛感消解了很多。仿佛主宰爱情的器官灵敏接收他的胆怯和退后。
陆铮年说:“没事。”哑声,沉缓。像是淋了一整夜雨。湿漉漉的身影,湿漉漉的灵魂。
他是一个溺水的人。
走时在盛栀的诧异目光里低声:“对不起。”
我没有想要抓住你。
我何德何能能抓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