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满江湖路 第1章 第一章

初晨，冬日那慵懒的阳光费力地穿过稀疏的树影，斑驳地洒落在落霞山庄那厚厚的积雪之上。

冷风横扫过鹅毛似的大雪，径直扑向屋檐之下，把旧时节日忘记卸下的灯笼掀起，又钻进棉衣的袖口，冻得肌肤一片血红。

一个瘦小的小厮正端着一套青釉仰莲纹瓷碗一路小跑，冷不防被一块石子绊住，就在那瓷碗即将摔落的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矮胖小厮眼疾手快，急忙将他拉住。

矮胖小厮瞪大双眼，嚷道：“不长脑子的东西！这物件要是摔了，十个你都不够赔的！”

说罢，矮胖小厮还瞥了瞥周围那些同样端着器皿之人，接着故意尖起嗓子大声喊道：“你们都给我小心着点儿！老爷可说了，要是误了明日的宴会，惹得那位大人物不高兴了，仔细你们的皮！”

“是，是，是。”其余小厮纷纷赔着笑脸应和，端着物品的手不自觉地又稳了几分。

待那矮胖小厮走远，他们才长舒一口气，连忙哈出热气来暖暖冻得通红的手。

瘦小的小厮撇了撇嘴，嘟囔道：“哼，神气什么，不过是现在人手不够，要不然哪能轮到他来管事。”接着，他又凑到身边人的耳边轻声问道：“哎，听说了吗？那武林盟主念云初指名要收老爷的女儿为徒！”

旁边那人正调着茶罐，微微抬起手，耸了耸肩，身子微微颤抖着，似乎这样能暖和些，他压低声音说：“切，这事谁不知道。你难道没去大堂瞧过？那地板都被擦得能当镜子使了。”

瘦小的小厮皱着眉头，挠了挠头说：“我记得上次县令来的时候，咱们落霞山庄都没这么大的排场，难道这个姓念的真有这么大的来头？”

“嘘，你可快别说了，小心得罪了人！这外面谁不知道，现在的武林盟主，别说是在江湖上了，就连官府那边……都得礼让三分呢！”

瘦小的小厮一听，心中的好奇心更盛了，又连忙追问道：“诶，那你说这个盟主，他指的是咱们老爷家的哪位小姐呢？”

旁边那人听了，忍不住嗤笑一声，那笑太猛，差点把鼻涕都给喷出来了。

还没等他开口，周围的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厮翘着兰花指，朝一个方向指了指，说道：“咱们府里头就只住着一位小姐，在老爷眼里那也只有一位小姐，你说还能是谁？总不能是那个地方的那位吧。”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竟是一个堆满厚雪的小院。

一阵冷风吹过，院子里那棵老枯树发出吱吱呀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那树下矮屋的墙面漆都已经脱落得让人难以分辨出原来的颜色，屋子的墙角堆满了散发着腐臭味的杂物。

“喂喂喂，你们在这儿傻愣着干什么呢？老爷在前头催得紧，还不快点过去！”

就在这几个人哄笑之时，一个绿衣的小厮走了过来，他左手提着一个木桶，右手拿着一把长长的杓。

众人一见到他，立刻收起了笑容，恭恭敬敬地说道：“李大哥好，您这是送饭去呢？”

“嗯，也快三日了，得去上一次了。”李小厮望着那院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便不再搭理其他人，直接朝着那偏院走去。

一进院内，一个少女的身影便映入眼帘。她素面朝天，身着一身缝缝补补却干净得找不出一丝污垢的棉衣，模样十分朴素，但那利落的身姿却透着干练。

李小厮抬眼望去，目光竟在那少女身上停留了几秒，心中暗叹：这大小姐怎生得这般好看。

只见少女弯弯的柳眉之下，藏着一双清澈的眸子，那肌肤虽被冻得通红，却丝毫不掩其细嫩，就像那在寒风中倔强挺立、不曾被北风吹落的秋菊。

“小姐，吃饭了。”李小厮赶忙低下头，不敢再细看，他清楚要是让二小姐知道他这般盯着大小姐瞧，自己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他拿着杓在木桶里打了一勺米糊，那米糊里还浮着泡得发酸的白面。

少女轻声道了句“谢谢”，虚弱地伸出一只满是冻疮的手，手中拿着一个磕了边的白碗。

这少女，名为苏柒，曾是落霞山庄货真价实的大小姐，至少在她母亲尚在人世之时，确是如此。

苏柒常常忆起已然离世的母亲，她的母亲，有一双极美的手。幼时，那温暖的手总是牵着她，为她扎起漂亮的小辫子，编织精巧的花篮。在她被噩梦惊醒的夜晚，母亲的手会紧紧握住她。

那时，父亲的眼中亦是有她的。虽父亲平日不苟言笑，然偶尔也会牵着她的小手去逛集市，为她买下甜甜的糖葫芦。

她曾以为，这般幸福会一直延续下去。岂料，一个女人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

父亲的眼里，再无母亲，亦无她。

父亲爱那女人如痴如狂，为她购置最贵的衣裳，寻觅最好的脂粉。甚至在那女人垂泪之际，许诺给予她正妻之位。

母亲本就身体欠佳，那女人还日日上门讥讽，不时暗中使坏，而父亲却视而不见。

日复一日，母亲的身体终究撑不住了。

苏柒记得，母亲静静地躺在凉席之上，她的小手无论如何拉扯，也无法让母亲起身。她一声声地呼唤，母亲却再无回应。

她惶恐是自己不够虔诚，便对着老天磕头，磕得满头血迹，额头都破了，可上天却未给予她任何回应，仿佛也将她抛弃。

后来，那女人成了父亲的续弦，又怀了孕。自此，苏柒从被辱骂，升级为被拳脚相加。继母用手打她，用腿踢她，甚至拿剪子划开她的手，还不给她东西吃。

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去祈求父亲的帮助，可父亲却以继母怀孕辛苦，让她学会忍让为由，随意将她打发。

她唯有躲在仓库里、马厩中，躲于一切继母不会现身之处。她期盼着继母能早日诞下孩子，甚至幻想，若有个妹妹，自己是否又有了可以说话之人？这般想着，身上的伤痕似乎也没那般疼痛了。她日日夜夜地编着花篮，只等着送给那个即将到来的孩子。

就在苏柒以为这暗无天日的生活终将迎来曙光之际，意外却悄然降临。

那一夜，烛光摇曳，仿若索命厉鬼。继母难产，她嘶喊了三天三夜，生下妹妹后，连一眼都来不及瞧，便撒手人寰。

父亲哭得极为伤心，明明他从未为母亲掉过一滴眼泪，却为这个女人一夜白了头。

继母的母家言称苏柒命格有缺，乃天煞孤星，不仅克死了自己的母亲，还克死了父亲的挚爱，将来或许还会克死自己的妹妹。

父亲闻言大怒，将她赶到府外的偏院，还警告她再也不许踏入府中一步。苏柒记得父亲当时的眼神，那眼神犹如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在偏院里听闻，父亲将心中所有的亏欠都弥补给了妹妹。给妹妹买新衣，购零嘴，让妹妹骑在脖子上，舍不得妹妹受一丝委屈。妹妹要什么，父亲从来不会拒绝。

而妹妹却视她为杀母仇人，不仅踩烂了她的花篮，还时常用辫子抽打她。这么多年来，她全身上下早已疤痕累累。

起初，苏柒还会哭泣，她想去天上寻母亲，如此便无人能欺负她了。可母亲曾拉着她的手，嘱咐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后来，她再也哭不动了，那反复被刺痛的心，旁人的冷眼，妹妹的殴打，都成了她生活中习以为常的部分。

“明日……只要等到明日。”苏柒双眼微微眯起，喃喃低语。她轻轻舔舐着那碗米糊，那动作轻得仿佛怕惊走了什么。

她已饿了数日，那虚弱的身体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可她绝不会倒下，因为她的心中有着一道光。

那是一个寒夜，大雪纷飞，苏柒饥肠辘辘，即将晕厥在雪地之中。就在她意识模糊之际，一双手轻轻扶起了她，接着，一勺温饭送到了她的嘴边。

她吃力地抬眸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绣着云纹的玄色衣服的男子站在面前。

那男子的声音沉稳而温和，他言他叫段语，是水剑派门长，此次前来落霞山庄拜访苏舵主。

苏柒凝望着段语的眼睛，那双眼眸清澈如水，仿佛藏着无尽的温柔，那是她在这冰冷世界中从未感受过的阳光。

段语常常来看她，静静地听她诉说自己的过往。时而皱眉，时而握拳，仿佛能切身感受到她的痛苦。他为她的遭遇愤愤不平。最后，他微微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许诺她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他道：“在盟主收徒宴上，我会向你父亲提出收你为徒。到那时，江湖各路豪杰都在，我曾对你父亲有救命之恩，即便我只是个小门小派的掌门，苏舵主碍于大义，也定然不会拒绝！”

冬日的寒风如刀子般刮过，仿佛能直直刺入苏柒的骨髓，冻住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然而，段语的这份许诺，却如同一团炽热的火焰，让她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而寒冷的雪夜。

“狗奴才，滚开！”一声尖锐跋扈之音，如炸雷般骤然响起，穿透寂静屋前。紧接着，便是小厮那紧张颤抖之声：“是！二小姐。”

苏柒尚未来得及反应，一道狠厉鞭子便如毒蛇般迅猛抽来，在她那娇嫩脸颊上划出一道触目惊心之血痕。

抬眼望去，来人身着华丽服饰，绫罗锦缎加身，更添几分尊贵之气，此人正是苏家二小姐——苏冉。

苏冉那精致脸蛋上满是狰狞，她一脚踢翻苏柒面前木桶，米糊流淌于雪地之上。然其怒火仍未平息，她收回长鞭，又夺过小厮手中长杓，挖起一块沾满冰渣之米糊，恶狠狠地朝苏柒脸上泼去。

做完这一切，看着眼前苏柒鲜血淋漓却又不敢吭声之模样，苏冉那皱着的眉头方才微微舒展开来。她嘴角勾起一抹讥笑，阴阳怪气道：“贱货，你这烂在骨头里的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着什么鬼主意，你是不是想在明日本小姐的拜师宴上搞些小动作？”

苏冉又狠狠地啐了一口口水，接着从怀中拿出一块绣帕，擦了擦弄脏的玉手，而后慢悠悠地补充道：“你和那个姓段的家伙约好了吧？哼，那种小门小户出来的东西，就凭着早年对父亲有那么点恩情，就敢蹬鼻子上脸了，我呸！”

“不许你说段前辈……”苏柒躺在雪地里，浑身湿透的她冻得牙齿咯咯作响，但她仍努力地爬向苏冉，眼神中透着倔强，她绝不允许任何人诋毁那道光。

“噗。”苏冉见状，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笑声中充满嘲讽。“怎么，你是不是以为马上就可以脱离苦海了？我告诉你，别做梦了！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这辈子都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李二。”苏冉那美丽的潋滟凤眸斜睨着一旁跪着的小厮。

“在，二小姐。”小厮连忙颤颤巍巍地应道。

“把这院门给我锁起来。”苏冉那瓷白的手轻轻绕着自己的头发，眼中带着些许戏谑，“等明日过后，我再来好好收拾你。我倒要看看，明日在父亲面前，那姓段的找不到你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表情。”

苏冉扭着蛮腰，满脸不屑地转身离去。明日，她就要成为那武林盟主念云初的弟子了，到那时，整个江湖都得对她高看一眼。

李小厮见苏冉发泄完怒火，连忙应道：“是。”

接着，他悄悄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馒头，放在躺在雪地里的苏柒面前，低声说道：“别饿死了，你可别再惹大小姐生气了，你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就好好待在这儿，别再妄想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了。”说完，他便匆匆锁上院门离去。

苏柒望着那紧锁的院门，又看了看那高高的院墙，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爬了起来。

她紧紧地握住那个邦硬的馒头，眼中含着泪，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段语那双温柔的眼睛，回忆着他说过的诺言。

哪怕是死，她也绝不会失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