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天色很黑,店铺已经打烊,街上的人家也大多熄灯入睡了。独有空生钱庄的屋子里还亮着光。
夜里的街道很安静,除去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就是夏日特有的蝉鸣声。
“吱吱——唧唧——吱吱——”
几只蝉在交错的树枝上停歇,望向空无一人的街道,有些无聊,便趁着这大好月光,朗诵起它们的诗篇。
钱迷轻手轻脚地打开空生钱庄的门,探出头。
左看,没人。右看,没人。
钱迷锁好门,不放心地又回头看看,这才带着小跑走远。
他的脚步声很重,在安静的街道里格外明显。但走着走着发现,背后也有脚步声。他反复确认,知道有人跟着自己。
钱迷心一横,直接开跑,等到了小路,就没人能跟上他。
只是他忘了一句话:前有狼后有虎。
钱迷突然停了下来。
颈部冰凉,一柄长剑架在他脖子上,锋利的剑刃反射出皎洁的月光,直晃得他眼睛疼。
钱迷知道自己是跑不掉了,他抬起头,想看看是什么人敢抓他。
“是你们?”
魏初握着青时,手指骨节分明,看起来握得很用力。白清柳站在魏初身侧,得意地笑。
“公子。”后面的陈词跟了上来。
钱迷颤抖着问道:“你们想要干什么?”
见陈词来,魏初收起了青时。
魏初笑笑:“劳您带我去见你的老板。”
钱迷试图蒙混过关:“什么老板,我都说过了,空生钱庄的老板是我。你们不会是因为我讹了你们二十两银子就要动手吧?算了,你们把我放了,我就把那二十两银子还给你们。”
陈词不屑:“谁要那二十两银子,就当小爷赏你了。”
“不要?”钱迷猜是因为数目不够,“我知道了,你们也是想讹钱吧。行,算你们狠,放了我,老子给你们一千两。”
三人不作声。
“好!破财免灾,三千两!”
没人理他。
“五千两!”“八千两,不能再多了。”“好样的,一万两,还不够吗?”
钱迷有些崩溃了:“你们到底要多少?!说出来啊!”
魏初道:“我们一分钱都不要,带我见你的老板,就放了你。”
“都说了,我就是老板。”钱迷还是不松口。
陈词拔出腰间的剑,“别死鸭子嘴硬,现在不说,一会儿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钱迷看着那月光下雪白的剑刃,他一个才来打工不久的伙计,要真为了那个根本不熟的老板赔上自己的小命,实在不值当。大不了给他供出来,趁着三人进去的功夫自己再溜。
幸好他聪明,每月都把挣的钱托人带回老家,要不然这一跑,那么多钱也拿不走啊。
他想着想着,还是松了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我们老板的。”
魏初一笑,走上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姓魏。可以见吗?”
“魏?居安魏氏?!”钱迷变了脸色。
他看三人的着装,绝非平民百姓。不是百姓,并且姓魏,他知道眼前的男子一定不是一般人。他随随便便一句话,自己和全家老小就可能都活不成。
“你是个大人物吧,大人物可不该为难我们这等普通老百姓。”
“普通老百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最清楚!”陈词握着剑。
钱迷咬牙:“行,我带你们去。”
“多谢。”魏初笑道。
陈词推着钱迷,“请吧。”
“让你那天欺负人!”白清柳冲钱迷做了个鬼脸。
空生钱庄的屋子里还亮着灯。
魏初三人站在门口等钱迷开锁。
“别耍花样!小心小爷……”
钱迷一紧张,拿着钥匙的手开始哆嗦,开个锁手忙脚乱的。
“光天化日的……”钱迷说着,意识到已经是夜晚了,“大晚上的你还要杀人不成?”
陈词邪魅一笑:“你不说我还忘了,月黑风高正是杀人夜。”
“别别别!”钱迷终于开了锁,满脸的汗。
空生钱庄的门被打开。
“老板就在里面,你们进去吧,我就先不进去了。”
“嗯?”陈词挑眉,“你为什么不进来?”
钱迷抱紧自己,远离陈词好几步:“你们不是找老板嘛,我去干什么,我……我给你们守门!”
陈词瞪他一眼:“老实点。”
三人又一次进了空生钱庄。
门外的钱迷不住地拍着胸脯,长叹一口气。他现在十分后悔自己拿了魏初三人的二十两银子,早知道他们这么不好惹,他就不要他们的银子了。但转念一想,那时候的他们对他来说就是普通客人啊,为什么不要钱?
他就这样安慰着自己。越来越觉得二十两银子很应该收,并且还收少了。
空生钱庄里还点着大大小小的油灯,屋子里很亮堂,却不像有人在。
大晚上的,并未起风,可屋内的烛火却一直摇曳着。且随着三人往里走,摇曳的幅度越来越大,隐约透着几分诡异。
陈词小心地踱步,“将军,我们不会被那钱迷骗了吧?”
“不能。”魏初握着青时,警惕地看着四周。
白清柳紧紧跟在二人身后,不敢大声喘气。
“生客来此,是做生意还是砸招牌啊?”
“谁?”
三人立在原地,只见得四周的墙壁突然极速移动,烛光的照耀下,脚下的地板也泛起刺眼的白光。明明没有眨眼,顷刻间,四面墙便布满金砖,脚下的地板也变成了碎银溶制的银砖。
白日里普通的钱庄,在这一刻俨然成为了最奢华的人间天堂。
“白银铺地,金砖为墙,不愧是空生钱庄。”魏初道。
“这位公子过奖了。”一位白发老人走出来。
“果然,真正的空生钱庄,是在夜晚凭空产生的。”
老人微微笑着:“见不得光的生意,当然不在白日做。”
空生钱庄,白日里安排一个奸诈的钱迷做老板,为的是制造这个钱庄很不靠谱的假象,让那些想来贷银子的生客放弃在这贷银的想法。这样做,就能让人以为空生钱庄经营惨淡。但实际上,他们只在夜晚经营。
他们的客人,可从来不是平民,都是有着万贯家财的富商巨贾。他们通过从张启那儿得来的内部消息,来投资官府的公共工程。说是投资,不过是借机偷工减料,从中牟利。
但投资的机会,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空生钱庄一方面贩卖消息,一方面为富商巨贾提供贷银去贿赂官员。富商们当然都不愿错过大好的投资机会,于是抢着贷高额贷银,和同行比谁给官员出的钱多。
只是他们不知道,官员得来的钱,最后都会和空生钱庄对半分。
你以为是好不容易花钱买来的赚钱机会,其实间接做了别人的生钱机器。
陈词仔细看着老人的脸,发现他的模样和前几日端茶的小伙计很是相像。
“将军,就是那个小伙计。”
魏初点头,他也看出来了。
陈词问他:“你明明前几日还是个年轻男子,怎么现在又成了白发老翁?你到底是年轻还是年老?”
老人笑笑:“如今啊,年轻人向往老人的生活,老人又有着年轻的心态。年轻还是年老,真的重要吗?”
“反倒是三位公子,年纪轻轻的,就敢闯我这空生钱庄,不怕有来无回,赔上你们的小命吗?”
陈词问道:“俗话说杀人偿命,你想要杀人的时候,就没想过自己早晚也会死吗?”
那老人似乎并不在意:“人都会死,就是死法和死因各有不同罢了。我死嘛,是典型的人为财死,你们死嘛,可就是被自己的鲁莽害死的。”
“老板说的不准确啊。你到底是为财死,还是良心不安惶恐而死呢?”魏初问。
“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连防洪大坝都能做手脚,在下倒是小看了你们。每年应州因为洪水而死伤的人不计其数,亏他们还一直以为是天灾难逃,谁能想到是**索命。”
陈词也怒道:“你们为了挣钱,连人命都不顾了!”
老人那张遍布皱纹的蜡黄的脸上,有了惊讶的神色,他指着魏初问:“你还知道什么?一并说出来吧。等你们到了下面,可就没人听了。”
“知道你肮脏的一切。”魏初笑道。
老人叹口气,活动着脑袋:“那就真的不能留你们了。”
老人盯着三人,像是看着送上门的猎物,研究起他们的死法,一副掌控了一切的姿态。他的眼白里布满了红血丝,一条又一条,在满是杀意的眼睛里肆意蔓延,配上他狰狞的笑,像是死神在同你问好。
白清柳抿着发白的嘴唇,强装镇定。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他一个自小被养在府里百般呵护的富家公子哥,何曾见过这种人。小时候他不小心磕碰一下破了皮,俞枝就紧张的不得了。
可现在,眼前的这个人,竟是要他性命。
魏初拽着白清柳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身旁。这要是放在往日,他和陈词直接可以将那老人打服,可现在白清柳跟在他身边。白清柳没有武功,心思又单纯,他害怕打斗起来让那老人钻到空子伤了白清柳。
那老人的武功如何,他们并不知道,这空生钱庄到底有多少人,他们亦不知道。魏初不敢冒这个险。
陈词见魏初迟迟不拔剑,低声道:“将军,怎么还不动手?”
魏初死死握着白清柳的右手腕,决定试一试。
“老板,我们几人敢来,当然是因为我们有活着离开的把握。”
“哦?”那老人眼里的杀意减了几分,“公子口气不小嘛。你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哪儿来的自信还能活?”
“如果我说,我是来毁了这个钱庄的呢?”
老人又笑起来:“那你就是我的敌人了,敌人不是更该杀吗?”
“将军。”陈词咬着牙,他不理解魏初这是什么意思。
“小魏大人。”白清柳担忧地看向魏初。
魏初摇摇头,示意他们不必担心。
“张启。”魏初说出那个名字。
老人的笑止住了。
“他是你们的棋子,你不也是你主人的棋子么。棋子,一旦没有了价值,就必定沦为弃子。现在的弃子是他,你敢保证下一个弃子不是你么?你没有家人,所以一般的人要挟不到你。”
老人问:“那你就能?”
“当然,我是二般人。”魏初笑道。
“怎么个二般法呢?”
“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有多少也没用。可心上人,认定了是谁,一辈子只有一个啊。”
老人震惊地看着魏初,那双明亮的眼睛被他瞪大。
魏初知道自己说对了,有了底气,“你小子,胆子不小嘛,敢觊觎应王妃。”
“应……应王妃?”白清柳张大了嘴巴。
那老人没说话。
“应王其人是皇子里最软弱的,应州又是各方势力最乱的地方,所以应王被欺压,应王府日子清贫不好过,本不足为奇。他们府里来人当东西,也很正常。可奇怪之处就在于这当的东西,我查过了,你空生钱庄早就垄断了全应州的当铺生意,所以应王府的人只能找你。”
“应王府的人说,你这钱庄很奇怪,只要应王妃的首饰物件,而且只要那些刻有她姓名的。”
魏初笑着问:“请问老板,这是为什么呢?”
一直隐藏在心底的感情就这么被魏初轻易地揭开,那老板低下头,轻笑了几声。像是在笑魏初,更像是在嘲笑自己。
待他再抬头,竟变成了一个白净的少年。
“敢问公子,姓甚名谁?”
魏初没说出完整姓名,只道:“魏。”
“魏?”少年心里也大概猜到了魏初的身份,“怪不得,这种情况下,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老人变回了少年模样,回到了真身,意味着他对三人放下了杀心。
魏初这才松开手。
白清柳的手腕早已经被握红,传来一阵阵的疼痛感。但他没有说,只是默默将衣袖往下拉。
他知道,魏初是在担心他。
危急情况下,担心一个人,就说明心里有这个人吧。
陈词放下剑,直接问道:“你是平民,应王妃是皇亲,你怎么会对应王妃……”
少年也没打算再遮掩:“她有恩于我。我初来应州闯荡,被人骗光钱财,又受同乡所骗被卖作贵妇的男宠。那时候应王府还有些地位,买下我的那个贵妇不时邀请她去家中做客,她见我神色不悦,明白我是身不由己。她借口看中了我,向那贵妇请求买下我,那贵妇想借机讨好应王,就直接将我送与她了。”
“起初我以为,不过是从一个坑里跳出来,再掉进另一个坑。没想到,她在带我回府的半路,放了我。”
白清柳有些不懂:“可这就是恩情啊,你现在的明明是……”白清柳偷瞄魏初一眼,“是爱情。”
魏初只顾看着那少年,没察觉到白清柳刚刚看了一眼自己。
少年摇摇头:“恩情?爱情?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但这不重要,我只是希望她安康喜乐。”
魏初也摇头:“安康简单,喜乐可有些难。你明明知道,你现在做的这些事,都在让她不喜乐。官商勾结,私藏税银,欺压王府。你口口声声说对她有情,又是万般感激她,却不见你真的为她做了什么。”
陈词道:“还有,你曾经也被人骗过,为什么现在也做这骗人的人?”
少年不开口。在以前,他自认为很爱左诗,将左诗对他的帮助一直记在心里。可被魏初他们这么一问,他才发现,自己所谓的“爱”,只是个空壳。
他高声喊着爱的口号,却什么也不肯做。
魏初看着他:“有人为你燃起灯,你却亲手熄灭它。”
“你想用她要挟我?”少年问。
魏初笑:“不是要挟,是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陈词道:“空生钱庄被查,你背后的人也不会放过你,你要么被我们杀,要么被他杀。你要是死了,可就永远见不到应王妃了。我们给你一个机会,交出钱庄的所有账本,让你活下来。你虽然帮着他做了不少恶事,但毕竟有些不是你本意。”
少年摇摇头:“这样的机会谁不想要。可惜,账本不在我这里。”
陈词皱眉:“难不成你的老板还有随身带账本的习惯?”
少年又摇头:“当然没有。账本丢了,老板也在找。”
“丢了?!”陈词不信,“这个时候了,还不说实话吗?”
少年看陈词:“这个时候了,说的当然是实话。”
魏初走近少年,温和地问:“可以告诉我,你的老板是谁么?”
少年有些犹豫。
白清柳见缝插针:“我们不动应王妃,可不代表你的老板不动她。你再犹豫,就算活下来,也见不到她了!”
那少年显然被白清柳的话说动了。
“我的老板,你们见过。”
“谁?”
少年抬头,说出了那个名字:“沈蒙。”
白清柳和陈词很吃惊。
应州最有名的大商人,竟然是这种人!
真的是他,魏初心一沉。
他忙问少年:“那你可知,你老板他在怎么找账本?”
“不知。”
陈词开口:“公子不必着急,我们已经知道了这幕后之人是谁,收拾他只是早晚的事。明日我就去找账本。”
“不,”魏初摇头,“不找账本,先找沈蒙。”
“公子是要先抓了他?”陈词问。
魏初没回答,看起来有些着急:“我们先回去。”
陈词看向那少年:“那……他怎么办?”
“他不会跑的。”
魏初看着少年,少年回他一个苦笑。
他的确不会跑,他还得留在这,确保左诗不被自己的老板伤害。
“走。”魏初转身,出了空生钱庄。
三人出来了,原本应该守在门口的钱迷早已经逃之夭夭。
“就不该相信那种人的话!”陈词踹着脚下的地。
“走吧走吧。”白清柳催他跟上魏初。
那少年关上了门。
今夜,应该没有生意。
他看着这已经看到发腻的金墙银地,没了往日的喜悦。他刚来的时候,即使没有生意,也要在夜晚点起所有油灯,只为欣赏金银的光。他沉迷在那刺眼的光里,竟以为是自己在发光。
钱,是一个多么诱人的字。
贪,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字。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因为撒谎骗人心怀愧疚。可随着挣到的钱越来越多,他的愧疚很快消失。他喜欢看那些曾经踩在他头上的富人对他卑躬屈膝,他喜欢捉弄他们,看着他们为了赚钱像疯狗一样互相乱咬。
他什么也不信,只信钱。
可洪水发生的时候,他看到那些本不会死的人被洪水无情地吞没,他有些害怕。听着人们的哀嚎,他的心怦怦直跳。
他想起了一句话:善恶有报。
于是他跪在寺庙里的佛祖面前,在心里默默检讨起自己的罪孽。他将半数的钱财拿去作为香火钱,交给同样心怀贪念的住持。
佛祖听到他的忏悔了吗?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比如,佛祖根本救不了他。
【在努力写文更新中……】
遥祝一切安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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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贪念生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