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离夜半还有段时间,从酒楼出来后,夜忱阑刚好带着夙倾在街市上闲逛。
恰逢十五,夜晚的街市比白天要热闹许多,杂耍卖艺吆喝不断,街道两旁是各种叫卖的商贩,琳琅满目的货品让人眼花缭乱。
雪夜本就很亮,街灯也很亮,可花椒觉得自己现在比这些加起来还要亮,走在这二人身边简直是明晃晃,亮堂堂的!
他紧跟在夜忱阑与夙倾身后,谁知没走几步夜忱阑突然回头又给了他一把眼刀。
这回他家世子殿下对他就只剩一个字了,“滚!”
花椒耷拉下肩,只得放慢了脚步,孤零零,可怜巴巴地与他们拉开数丈的距离。
夙倾跟着夜忱阑边走边看,听着他跟她讲解一路上的各种凡间事物。夙倾看得目不暇接,她还是第一次逛夜市,以前跟夜忱阑在安平镇时太过贫苦了,那样破败的镇子也不会有这番光景。
“姑娘买一盏明灯许愿吗,放飞了愿望定能实现。”一个老头儿笑嘻嘻地凑了过来,给夙倾介绍起了他车摊子上的各式明灯。
夙倾疑惑地望着夜忱阑,忙问道:“这是何物?”
夜忱阑笑着对她解释道:“就是凡人会把自己的愿望写在灯上,放飞后祈求上苍得偿所愿。”
老头儿见状,忙拿着盏明灯走到夙倾身前,加把劲道:“姑娘买盏灯许愿好早日嫁得如意郎君啊。”
夜忱阑却是直接挡在她前面替夙倾答道:“她不需要许愿。”
夙倾觉得他们已身为神明,哪里还需要许什么愿,便也默然拒绝了。
老头儿听着他这话,转溜了下眼珠子,又转脸对夜忱阑笑道:“那公子买一盏吧,许鹏程万里,凌云志向。”
此话一出,夜忱阑一瞬沉默,他脸上的笑容退去,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使他沉声道:“我不喜欢许愿,我的心愿连神明都实现不了。”说罢,他就不再理那老头儿,拉着夙倾转步要走。
老头儿急了,但还是不肯放弃,百折不挠地拦住他们继续道:“哎,就是因为难以实现才叫心愿嘛,越是求之不得才越是念念不忘。人活着总要有点盼头不是?好比小老儿昨日放灯,就许愿今日能早点把这些明灯卖出去,好陪我那老婆子也来夜市逛一逛,图个乐子。”
夜忱阑这才转过头,眯起狭长的眼睛对他道:“我看,你是在托我完成你的心愿吧。”
老头儿呵呵一笑,心思被看穿也不羞愧,依旧觍着脸笑道:“那公子买一盏不?就当时帮小老儿一个忙。”
夜忱阑直给他逗乐了,都笑出了声,他对夙倾道:“要不我们就遂了他的愿,也去放个灯?”
夙倾点了点头,表示乐意奉陪。
于是夜忱阑一口气买下了他所有的明灯,直把老头儿乐开了花,临走时还连声道谢,嘱咐他们对面桥头有明火及笔墨,可供人放灯。
天空中不知何时下起雪来,起初一瓣两瓣,不多时已是飘飘洒洒,夜忱阑随手拿着灯,与夙倾随便再逛逛便来到了桥头。
这里摆了一张长桌,供人放灯使用。
他将手里的灯摆放在桌上,就着蜡烛,将它们一一点燃,默然地一盏两盏放入飘雪的夜空。
夙倾在他身边静静看着,问道:“不许愿吗?”
夜忱阑笑笑,道:“凡人的心愿可以祈求神明,可神明的心愿又该向谁倾诉呢?我无愿可许,你有吗?”
“心愿吗?”夙倾想了想,道:“还真有一个。”她提起笔便在一盏明灯上写了起来。
夜忱阑诧异,没想到她还会做这种事,她这是许的什么愿?
他虽侧站在一旁不去看,却也没告诉夙倾,凡人许愿是不想给别人看到的,好在夙倾并没有那些小女儿家的情态去遮遮掩掩,所以他还是忍不住偷瞄地去看了。
朱红色的明灯在火光中缓缓升起,其上写着并不娟秀却很清晰的一行小字,“愿世间喜乐,太平无忧。”
那一刻,飞雪纷乱,无星无月,夜忱阑心中却是无尽欢喜,因为哪怕世路难行,夜幕遮天,抬头唯有明灯一盏照亮前路,也有人愿与你携手共赴。
灯火下,夙倾的脸颊光影迷离,如明似幻,而她唇边漾起的一抹浅笑,让夜忱阑觉得仿佛是世间一切的美好,温柔了他此生所有的岁月时光。
*
眼看着子时将至,三人便往镇子西郊的义冢而去。
所谓义冢,就是些无名无姓,不入祖坟的人死后的葬身之处。
这些人生来可怜,死后更是无人祭拜,夜忱阑还特意去香烛店里多买了香烛纸钱,沿途撒了用于告慰这些无主孤魂。
雪夜的坟茔深处真是寂静得可怕,偶有玄鸦啼鸣,积雪压断树杈的声音都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人看不见鬼,所以眼不见为净,可他们三人都不是凡人,所以这些东西在他们的眼中自然是无所遁形。
虽说神用不着怕鬼,可葬在这里的东西大多都死状凄惨,烂疮腐肉,缺眼少腿的,还不时地飘到你身后,实在是有些毛骨悚然。
这不,旁边就有一个满脸血污,披头散发的女鬼,用那白骨的手爪对他们招着,嘴里还幽怨地念着:“公子,我死得好惨哪!”
花椒打了个哆嗦,两眼不安地私下瞅着,把脖子直接缩进了立领里,紧紧跟在夜忱阑身后。
夜忱阑回身对夙倾伸出手道:“若是看了不舒服,就抓住我的手。”
夙倾淡定地摇摇头,表示并没有什么不适。
花椒却是一把抱住了夜忱阑的胳膊,像是抓住根救命稻草般小声道:“世子殿下我害怕。”
夜忱阑嫌弃地瞪了他一眼,用力甩开他,不悦地将手又收了回去。
这时,又有几个青面獠牙的小鬼跑过来,许是贪玩,扯着鬼脸对他们嬉闹嘲笑,围着他们团团转,其中一个孩子不小心撞了夙倾一下,夜忱阑扶住夙倾,温和地对那些小鬼道:“撞到人了可不好,说对不起,给你们糖吃。”
那些小鬼颇为惊讶于没有吓到他们,歪着脑袋瞪着没有眼白的黑瞳,瘪了瘪嘴,很是无趣地一窝蜂跑没影了。
夜忱阑尴尬地对夙倾笑笑道:“都是些早夭的无家可归的孩子,别往心里去。”
夙倾嗯了声,并不在意道:“地府阴司难道不来管吗?让它们尽快投胎转世,好过做孤魂野鬼。”
“它们大多有冤孽在身,不肯再世为人,要等怨念消除才肯入阴曹地府,阴司也实属无奈。”夜忱阑解释道。
就在这时,一个枯槁干瘪的老太太提着一盏绿幽幽的阴灯,突然出现在了他们身后,凑近嘶哑地对他们道:“几位,要灯笼吗?”再看她蜡黄的老脸,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啃得只剩下半边!
花椒吓得差点没直接叫出声!
夜忱阑毫不客气地捂住他的嘴,把他拎到一边,对那老妇笑道:“灯笼倒是不要,不过,你可知道一个叫玉娘的女子的坟墓在哪里?”
那老太太咯咯咯笑出了声,回荡开来格外瘆人:“那你可就问对人了,老生是这里的引路人。”
花椒惊恐地看着她,从夙倾身后伸出个脑袋战战兢兢地道:“该不会,是勾引活人下地狱的吧。”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老生我是指引死魂去地府的!”老太婆给气得本就只有半边的老脸又塌了半边。
花椒一听,终于长舒了口气,拱拱手赔罪道:“原来是冥界的阴差,失敬失敬!”
老太婆哼了声,还是没好气道:“我看你们几位仙家三更半夜在这坟圈子里转半天了,就过来问问。”
夜忱阑忙打圆场道:“婆婆莫要与他一般见识,我等是来找那玉娘的,婆婆若是知晓还烦请指路。”
老太婆这才伸出干枯的手一指,道:“就在那了!”
三人抬头望过去,见前方像是有个高高的坟坡,可是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还想再细问,谁知再一回头,那老太婆却已然消失不见了。
三人只好按照老太婆指的方位找过去,果然找到了一块墓碑,上面刻着陵氏玉娘之墓几个大字。
夜忱阑蹲下身用手拔去她坟前的荒草,见地面上有焦黑的痕迹,的确是有人来祭拜过,而其上的一只香炉,里面的香灰残根受着日晒雨淋,早已硬如磐石,可看出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夙倾将这坟冢扫视了一圈,未觉有异。
夜忱阑铺开香烛纸钱,道:“开始祭拜吧。”
夙倾在一旁看着,道:“小心一点。”若是这些人都是前来祭拜后出的事,那么说不定会有什么变故发生。
花椒在一旁小心肝乱颤,总觉得这坟包会不会突然裂开,玉娘周身血光地从里面爬出来!
夜忱阑点燃纸钱,燃烧后明明灭灭的灰烬随风打着旋,零乱地飞向更深的黑夜里。
眼看着香烛都烧了一半,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三个人都有些无奈,难道这玉娘就是怕死后收不到纸钱才让人前来祭拜的?那些死了疯了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夙倾干脆用神识探入了坟冢,可却是一怔。
夜忱阑忙问道:“怎么了!”
夙倾指着那墓穴道:“里面,没有尸骨!”
夜忱阑心中一惊,就在此时,一股透骨的香气从坟前弥散过来,那香味煞是好闻,就像是来自幽冥彼岸,摄魂慑魄,让人欲罢不能又流连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