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排纸扎人是等身大小的。
不是等燕惊寒他们这种成年人的身,是等三五岁孩子的身。
一半是小男孩,一半是小女孩,做得十分精致逼真。和市面上常见的纸人不同,这一排金童玉女纸扎人的打扮非常有朝代感。
女童皆穿着织金云肩通袖的官绿交领琵琶袖短袄,下身系着大红马面裙,也是织金的膝襕和底襕。男童则都穿着织金云肩通袖的赤红贴里,剃光了头发,戴小瓦楞帽。
女童提灯,男童佩刀,顾盼神飞栩栩如生。
如果不是两团红脸蛋那种抹在纸上的质感太明显,谁能知道这是两排纸人。
“啧,这位夏老师的喜好还真挺特别啊。”燕惊寒见多了纸扎人,这样精致的还确实少见,他不由蹲在地上,与纸扎人的视线齐平,“这晚上的时候不瘆得慌吗?”
大活人应该挺忌讳有人往房间里,尤其是卧室里摆纸扎人这种东西的。
不吉利,总像是在咒人死。
夏修永去世后,他这个别墅几乎无人进来,谁会给他的房间里摆上纸扎人?
这种金童玉女纸扎人都是跟进火葬场里烧掉的,摆在人家卧室里干什么?
总不能是夏修永想不通自己放的吧?这是知道自己要死了,还是在咒自己死呢。
夏修永三月去世这个事情,几个学生都觉得很突然——虽然夏修永平时看起来身体是挺不好的,但是也绝对还没有到行将就木的地步。
这种情况之下,他是怎么判断出自己要死了的呢?
更何况……
燕惊寒站起身来,他感觉那一排金童玉女的眼神随着自己站起身来而缓慢向上。燕惊寒余光感受到了这种视线,立马正视金童玉女的眼睛,逼视回去。
那几道实现立马消失了,几对金童玉女的眼睛竟然纹丝未动,稳稳地嵌在眼眶里,根本没有上下转动过的痕迹。
画在纸上的眼睛,又怎么会移动呢?
所以说,燕惊寒默默拍了拍手,纸人点睛就这点不好,不活的看起来也活了。大晚上起来上厕所,看见这东西,活人也要给吓得离魂。
“陈博士你看,你有没有觉得,不管看向什么方向,这纸人的眼神始终像是看着你的?”燕惊寒不着痕迹往陈霁跟前凑了凑,侧着头靠近他的耳朵说话。
陈霁往旁边挪了一步,燕惊寒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不死心,继续死皮赖脸往陈霁跟前凑:“所以给死人烧的纸扎人是忌讳点睛的。”
陈霁转过脸来,看着他“哼”地笑了一声:“哦。”
真是毫无感情的一个“哦”。
燕惊寒开屏失败,好尴尬把手揣进兜里:“冲姐,这要不要处理掉?”
周若冲现场掏出几张符箓,给那小几位一人在脑门上贴了一个,刚好挡住他们有如实质的视线:“先镇着,走的时候……”
周若冲本来想说“带回局里”,但是一想这不是特情局查封的建筑,这是陈霁继承的大别墅,还得问问人家主人的意思。
周若冲扭脖儿,看陈霁。
陈霁哭笑不得:“我不要这东西,我也嫌渗人。”
“行,那这东西到时候我们就带走了。”周若冲没了顾虑,把剩下两张符箓贴好,“房间也转了不少,就这里的资料最多,就先从这里找起吧。”
这书房有个铺满一整面墙的书柜,上顶天下立地,花花绿绿高矮不一的书脊挨个楔在衣柜里,令人目不暇接。夏修永这个人很有规划感,大部头的书籍分门别类摆放在书架上,每几个格子上都挂着一块小木牌,上书分类名称。
有几竖格挺明显是一叠一叠的资料,四个人就决定从这里找起。
书柜很高,平时上去拿书估计挺麻烦的,应该有辅助拿书的工具。叶荆凯去卧室阳台上转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两个结实的梯子。
周若冲叶荆凯两个人挂在梯子上从上往下翻,留燕惊寒和陈霁两个人在下面翻腾。
燕惊寒刚经历过一次开屏失败,觉得短时间内实在不适宜开屏第二次,容易遭到陈霁的嫌弃。故而,找书的时候他不敢再往陈霁跟前凑,只和陈霁分列两头。
他把书格里的东西从里面翻出来,打开第一页,横竖翻了半天,发现是一本诗集。
翻来覆去读了几首,全是不咸不淡的玩意儿,一点意思都没有。燕惊寒想不通把这么一本诗集放在这里什么意思,又忍着无聊拜读了几首,终于发现,这是一本青词。
青词本来是道士上奏天庭或征召神将的符箓,用朱笔书写在青藤纸上,故曰青词。但是后来在明代某位非常热爱修道的皇帝的倡导号召之下,逐渐演变成一种……文体。
祭祀的时候读来,狠狠拍那位圣上的马屁。
燕惊寒嫌弃地把这本青词集塞回书格里,心道这位夏修永教授的研究方向实在是很特别。难道明清文学方向已经成了一片红海,没有什么他好研究的了吗?
刚把这一卷书塞回格子里,燕惊寒就听见一个凉冰冰的声音:“过来帮忙。”
燕惊寒转过头去,发现陈霁正侧着脸看他。
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他眼睛底下的泪痣,隐约在眼镜下面。这样的遮挡却并没有明珠蒙尘那种模糊不清之感,看着隐隐绰绰,反倒是增了三分颜色。
燕惊寒不由得愣了一下。
“不愿意那就算了。”陈霁眉头皱了起来,“站着发呆干什么?”
燕惊寒终于回过神来,默认这是要给他台阶下,屁颠屁颠挪过去:“帮什么忙?”
陈霁指了指这一格里塞得有些过于拥挤的书卷:“你按住一边,我去把书卷抽出来。”
“嗯。”
陈霁终于主动跟他说话还主动求助了,这是一个极好的信号,连应声的时候燕惊寒嘴角里都是含着笑的。
毕竟燕惊寒做了几天陈霁家的长工,跟陈霁打配合的时候非常有默契。甚至不太需要陈霁解释,他就知道要按住哪边的书让陈霁抽出什么了。
陈霁还是冷着脸,伸手去抽书卷,抽了一下没抽出来。
燕惊寒只怕是陈霁力气不够大,再加上他觉得自己确实应该表现得更殷勤一点,抬手就要帮陈霁抽。
有点着急,两个人的手撞在了一起。
两只手接触的那一刹那,陈霁突然发力,反手一把捏住了燕惊寒的手。
从前他们两个有过不少这样的肢体接触,比这样更亲密的也不在少数。关系好,碰碰手又能怎么样。当初燕惊寒心里坦荡,自然觉得没有什么。
但他现在心里有鬼。
陈霁站在书柜跟前,脸上不见笑意,眼中的情绪奔涌躁动,却像打上了封印一般被他禁锢在了自己的心底。
燕惊寒现在摸不准陈霁是个什么意思,这种时候更不好就这么任由事情发展下去。
他怕在这种关系还没缓和的时候让陈霁知道他的心事。
这样的情况下表达出来的“喜欢”,不正式、不礼貌、不尊重,反而像是在捉弄人。
所以他下意识就要挣脱陈霁的手。
陈霁捏得很紧,燕惊寒几乎有些发痛,抽手的时候陈霁的指尖缓缓滑过他的指腹。
像是被猫毛挠了。
很痒。
燕惊寒的脸“腾”一下就红了。他非常慌乱,呼啦一下要把手收回来,连带着几本他扒住的书卷,齐刷刷落了地。
噼里啪啦,声音有点大,挂在梯子上的叶荆凯不由地伸头往下看,要问怎么了。刚把头偏下去一点,就立马被周若冲掰住下巴拧了回来。
“我……我要出去冷静一下。”燕惊寒如今就是蒸锅上的虾子、烤架上的肉串,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彻底熟了,虚幻中他都能感觉到自己起了美拉德反应。
他认为自己需要立马到外面即兴越野五公里。
可陈霁这时候竟然比燕惊寒速度更快,猫打人一样伸出手,一把就将他扣住了。明明两个人力量悬殊极大,可燕惊寒刚收回去的手依旧被他按在书格上不能动弹。
陈霁上前两步,逼至燕惊寒身前。他好像看出了燕惊寒的窘迫,眼中那些躁动不安的东西通通压了下去,浮上来一片好整以暇的玩味。
他一双丹凤眼缓缓眯起、拉长,眉毛挑高,嘴角含笑:“你要冷静什么?”
燕惊寒“咕咚”往下咽了一口唾沫,那一瞬间他觉得陈霁洞穿了自己心里那些,那些自认龌龊的想法。
看穿了自己连被他摸一下手都会往那种方面想。
他难受至极、无地自容:“我……”
陈霁又眯了一下眼睛。
猫抓住老鼠的时候都是这种神情,它不会一下子要了老鼠的命,而是拿捏在手里慢慢玩。
燕惊寒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他手下的猎物,而陈霁就是那只正在狩猎的猫科动物。这只猫正用很满意的神情,胜券在握地盯着他看。
陈霁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他张开五指,放开了燕惊寒的手。转而两手抱臂,面向书架,捡起了地上掉落的几本书卷,发出一声轻笑。
燕惊寒的脑子乱成一锅粥,糊里糊涂也帮着陈霁捡书卷。他手忙脚乱,书卷就也稀里哗啦翻开,掉出一张纸来。
是一张潦草的阵法图。
一些零碎的记忆忽然从燕惊寒的脑中一闪而过,他觉得这个阵法十分熟悉。
是在哪里见过呢?
陈霁:小样,还不拿捏你?[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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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六十八章:莫名的胜券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