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霁没有说话。
燕惊寒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他自己是觉得和陈霁很熟了,但陈霁心里恐怕觉得还没和他熟到能心无芥蒂分享家事的地步
陈家村的人都知道陈霁和家里人闹得很难看,又提及他奶奶是出意外死的,再结合刚才陈霁出言提点陈霞的话……搞不好这事是什么难言的家丑。
他一个外人确实也不好打探。
燕惊寒松开握住陈霁手机的手,转而拍了拍他的肩头,放柔了语气:“如果觉得说出来很困难就不要细说了。我只是想知道她是不是横死的,死因不同产生的执念也不同,也决定着能强留魂魄的时间。”
横死的人通常执念深重,执念能让人的魂魄在头七之后依然强留人间。
执念越深重,成为厉鬼害人的可能性就越大。
感受到燕惊寒的安抚,沉默着的陈霁终于长吸一口气:“我没有证据。”
什么证据?燕惊寒心中有种不好的猜测,一边眉毛都挑了起来。
“老人家最害怕摔跤,我奶奶操劳半辈子身体本来就差。我高三那年住校,她一个人在家里,摔了一跤磕到了头,第二天才让人发现。发现的时候……人都僵了。”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可陈霁提起来的时候,声音还是有些微不可见的颤抖,他深呼吸几口才能说出下面的话来,“她有可能是陈霖——我血缘关系上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推倒的,可我没有证据。家里没有监控,我奶奶第二天才被人发现,前一天也没有人看见或者记得陈霖去过她家里。”
提起陈霖,陈霁的语气不再颤抖,反而森冷下来:“陈霖比我小了不到两岁,当时都十五六了,却在我奶奶死后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高烧,烧得都说胡话了。后来我也套过他话,确实套出来那么几句。他很快反应过来,眼神闪烁支支吾吾满头冷汗,就是不敢答我的话。”
“这不是心虚是什么?”陈霁冷笑起来,“可是他有爹妈护着,我没有啊。一个死了的老太太对他们俩来说算什么东西,死了好,死了不用给她养老!哪里有亲儿子重要?这个事情我反复报过几次警,都没有证据,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燕惊寒嚅嗫两句,没把嘴里的话说出来。陈霁不也是亲儿子嘛,怎么跟捡来的一样,还是有了后娘就等于是有了后爹。
陈霁注意到了燕惊寒的神情变化,冷笑一声:“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都是我爹的亲儿子,怎么就我跟他闹成这样?”
燕惊寒好尴尬连笑了几声。
“陈玉书——我那个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把怀孕的我妈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外出打工。然后毫不意外地,他出轨了。”陈霁提道他那一家人,几乎露不出一个好脸色,“我妈本来就身体不好,我出生之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我爹当然乐得逍遥,在务工的地方娶了新老婆,迅速生了陈霖。陈霖是他们带在身边长大的,可我呢?把我扔在我奶奶跟前,从头到尾就没养过我一天。”
原来陈博士还是个留守儿童。
燕惊寒再看陈霁,只觉得他苦。
留守儿童、爹不疼娘不爱,家里还只有一个奶奶。小孩子都是没心眼的坏,陈霁小时候想必受过不少“你爸妈都不要你”的嘲笑。他没自暴自弃没长歪,还靠自己的努力考了镇状元,一路读到博士,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燕惊寒出生就在海沽,小时候除了学习不好、练功不刻苦挨爹妈打,简直就是不知愁滋味。揍完脸上挂着眼泪珠还能到处疯玩,考不上学爹妈就走后门,天塌了也有爹妈给顶着。
可陈霁呢?他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被生活刀切斧凿磋磨了多久,才一刀一刀挫成这样模样,一步一步走到了北关,出现在他面前。
他突然很想拥抱从前那个清瘦单薄的小男孩,于是他确实这么做了。他把面前的陈霁揽到怀里,结结实实抱了两下:“都过去了,以后就每一天都是好日子。而且你放心,现在有我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一定会帮你帮到底。”
陈霁没料到燕惊寒真的会这么抱他,燕惊寒抱得太坦荡,反而让他有些僵硬。紧绷了好半天,才把下巴搁在了燕惊寒的肩膀上,在他耳边问:“所以你问我这个,是想判断一下闹鬼的邪祟是不是我奶奶吗?”
“啊对!”一到正事,燕惊寒立马就跟摁了弹簧一样松开了胳膊,“如果你的猜测都正确,是你弟陈霖害死了你奶奶,那她如果要作祟杀人,第一个倒霉的应该是陈霖。但如果小范围内找不到陈霖,那就应该是去找和陈霖关系最密切的人——今天死人的那户和陈霖关系怎么样?陈雷家里呢?”
“都不熟。”陈霁摇头。
“那就未必是她作祟了,除非她的死因另有蹊跷。一般的厉鬼都是冤有头债有主,如果不是司雪那种要养在什么地方,吸收大量怨气来豢养的鬼傀儡,随机杀人的可能性很小。”燕惊寒一边和陈霁往村口走,好报警之后立即接应特情局出警的人员,一边接着给陈霁做分析,“而且陈家村里还出现了‘偷钱’和‘杀人’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要么偷窃的确实是活人是真小偷,要么就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在作祟。”
可不管是什么,都不可能让陈家村这么不管不顾地瞒下来了。
燕惊寒当场拨通了报警电话,电话嘟嘟几声过后就接通了,一个明显带着困意的男声很机械地自报家门:“您好,苏龙镇派出所。”
“您好我要报警,长岁村有个老人非正常死亡。”燕惊寒一边打电话,一边按下了手机录音键。
困困的人大约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大案子,继续半死不活地哼哼:“请您简单描述一下情况。”
“疑似特殊情况导致的死亡,我需要您帮忙转接派出所特情督查。”
燕惊寒说完这句话,对面明显卡了一下壳:“你刚说哪个村?”
“长岁村。”燕惊寒面无表情又重复了一遍。
“你指的特殊情况死亡是什么?一百多岁的老人睡一觉忽然过去了这种喜丧?这在长岁村不是很常见。”对面的接线员像是一下子清醒了,声音也不困了,稀里哗啦给燕惊寒倒出一大串话来,“你是外来游客还是长岁村本地人?”
燕惊寒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了,他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只是继续重复:“请帮我转接你们派出所的特别情况监察。”
“你在说什么?我可能有点不太明白。”对面大概是起床气,语气变得明显不耐烦起来,“小伙子,我建议你先打120,先叫救护车来看,医院那边确认死亡之后会给你们详细的处理办法。需要我帮您转接120吗?”
“不需要。”燕惊寒咬牙切齿挂断了电话,忽然觉得有点恍惚。
虽说官方为了稳定发展,并不宣传世间有鬼魂存在这种事情,民间态度也一般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所以派出所不太清楚特情督查的具体职责也是很正常的,但是总不至于连特情督查这个岗位都不知道吧?
燕惊寒骂骂咧咧又打开手机文件管理,翻出个类似通讯录的文件,复制了个电话号码就打了出去。
一阵漫长的等待过后,对面接通了电话:“您好,三秦省特别情况处理局。”
燕惊寒松了一口气,还好他之前存了各省特情局的通讯录。直接打到局里,有些不方便和派出所直说的话也不用遮遮掩掩的。他赶紧竹筒倒豆子,把案情又复述了一遍。
对面明显重视起来,不像派出所那样顾左右而言他,“嗯嗯”地应下,问他是哪个派出所的特情督查。
燕惊寒才否认,就听见对面用公事公办的声音给他心口上插刀子:“哦,民间人士。那麻烦报一下您的玄学教职人员证证件号码,佛教0开头道教1开头的那个。”
燕惊寒万念俱灰,当场被人给问噎住了,半天就蹦出三个字来:“我没证。”
对面的声音立马就变得毫无感情:“帮您转接当地分局。”
无情的嘟嘟声响起,等再有人声的时候,又是熟悉的开场白,只是变了地点:“您好,三秦省特别情况处理局下圭分局。”
燕惊寒好像陷入了某种毫无意义的死循环,和下圭分局又重复了一遍上面的对话。在听说燕惊寒报不出证件号之后,果然对面的语气就不耐了起来:“民间人士请联系当地派出所特情督查。”
“草!我没有证,我他娘的没有证!”燕惊寒气得当场暴起,电话一挂,差点一把将手机摔到地上,“我要是找得到特情督查我至于直接给局里打电话!他们这是歧视无证人员!”
特情局是不怎么接受民间报案的,首先这种灵异事件一般不好与外人道,一般都是特情局处理之后,在让当地公安编排一个“科学”“合理”的理由发警情通报。第二其实很多事件其实不过是老百姓迷信或是自己吓自己,很难辨别真伪。
玄门人士本来就不多,考证筛去一批,考编又筛去一批,像下圭这种不大的城市统共那么几个独苗苗。天天出外勤,忙都要忙死了,如果民间再胡报假警,那日常工作简直没法干了。
所以一般的案子都是由各派出所的特情督查评估过后转交特情局的。
很显然,到现在都没考上证的燕大师,是被当成了不知道从哪得知特情局电话,大惊小怪来报假警的一般群众了。
站在土坡上的燕惊寒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离了海沽、离了他那个当局长的妈、当特别行动队长的爹,连个报警电话他都打不出去。道心破碎的他骂了几句国粹之后,精神恍惚地拽住了陈霁的衣袖:“难不成我还真是个衙内?”
陈霁:“……”
你说呢?燕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