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演得也太逼真了吧?头都断了也能说话?”
“你懂什么?人家后头有机关呢,几十年的手艺,不拿出点真东西怎么行!”
台下窃窃私语,那断了头的老妇却充耳不闻,仍旧跪着,戏班的人也是面面相觑,他们先前没见过这只恶鬼,只以为她是扮鬼游街的百姓,只是打扮得实在可怖,让人心里发寒。
好在他们演惯了戏,很快就缓和过来,见她如此凄惨,遂义愤填膺道:“既有冤屈,不妨一一道来!”
眼见众人不觉异样,宫无岁的心却提了起来。
这是只真鬼,不是人扮演的。
那老妇也像是不知道自己闯进了人堆,一直恭恭敬敬,听到可以申冤,自顾自起身,在宫无岁脚边摸索一会儿,好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头颅,重新安回去:“老妇一家二百一十四口人被屠,死不瞑目,请大人做主。”
此话一出,人群又倏然寂静下来。
闻家灭门案在磷州人尽皆知,谈之色变,只说二百一十四口人,大家就心知肚明在指谁。
宫无岁怕吓坏人,又怕吓坏鬼,只好抢声道:“大胆!何人竟如此丧尽天良!兹事体大,你在台下稍候吧,本君待会亲自陪你走一趟。”
那老妇面露喜色,欢欢喜喜“诶”了一声,佝偻着身形慢慢退下台,宫无岁给沈奉君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会意,悄悄退出人群,他却面不改色道:“下一个!”
直到下一个恶鬼被提上来,台上重新开始唱戏断案,气氛才慢慢缓和下来。
后面的戏唱的什么,吵的什么他已懒得深究,只匆匆断完案下台,朝方才鬼妇离开的方向而去,等追上时,沈奉君已经带着两个少年在等他。
那老妇一见他来,立马拘谨起来:“见过判官大人……”是真把宫无岁当判官了。
宫无岁未曾多言,只道:“你带路吧。”
老妇转身,慢吞吞地朝远处走,越兰亭和闻枫月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一见那老妇的惨状就心里发毛,只敢小心翼翼跟在身后。
“喂,我们就这么跟她走了?她不会害我们吧?”越兰亭心中惴惴,凑上来和宫无岁商量。
宫无岁不以为然:“有阙主在,你怕什么?”
越兰亭还是觉得不妥:“话是这么说,但……”
宫无岁打断他:“反正我们也要上鬼山城,有她带路还省了麻烦,,你要是害怕呢,就乖乖回客栈待着,等我们找到解开鬼手印的办法再下来救你。”
“谁害怕了?我只是担心她有阴谋而已!”越兰亭撇撇嘴,“而且我还要找我师父……我在磷州待了那么久也不见他的踪影,他说不定就在鬼山城。”
他说起师父,神色也低落下来,闻枫月看着他,忍不住道:“写信之人引你来磷州,必是居心叵测,你师父的下落可能也只是托词,他不一定在这里。”
宫无岁附和:“他说的也在理。”
“哎呀你们不懂!”越兰亭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反正我就是想看看,我师父不在当然最好,可要真出了事怎么办?”
宫无岁没想到这家伙和师父感情还挺好,记忆里燕孤鸿总是对谁都一张冰块脸,也不和人亲近,居然养出个这么孝顺粘人的徒弟。
他都这么说了,闻枫月没再多问,只下意识碰了碰左臂,那里被尘阳剑划伤过,宫无岁看他脸色苍白,很不舒服的模样,看着实在可怜:“你还好吧?”
闻枫月笑了笑:“还好,让前辈见笑了。”
宫无岁想起什么,绕到他们身后去看鬼手印,越兰亭的倒毫无异常,甚至隐有消退的驱使,闻枫月后颈却一片青紫,黑气已经朝着后背蔓延。
“你是不是八字太轻……从小就容易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宫无岁忍不住道。
闻枫月一怔:“是有点,我生来体弱,医生说我易遭邪风侵体,修习道法也只是为强身健体,只是资质太差,动不了刀兵。”
“怪不得,”有的人天生容易见鬼,闻枫月就是这种倒霉蛋,他怜爱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那进了鬼山城你得跟好我们,千万别走丢了。”
四人跟着那老妇,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日落时分来到了鬼山城。
“判官大人……往上就是小民的住处,”那老妇站在山门,弓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抬头一看,石门斑驳,上头的字迹像被抓挠过,只能辨出个“某某山”字养,整座山都被雾气笼罩,隐约能看到远处幽绿的磷火,忽近忽远,时明时暗,阴恻恻的。
宫无岁都有点佩服闻枫月,竟然敢一个人来这种地方祭拜,正打算进山,前头的沈奉君忽然停下来,从袖中取出一一瓶药:“这是清邪丹,进山前服下。”
又取出四张明火符:“若不慎离散,燃尽此符,可辨方位。”
两个小辈自不必说,十分听话,宫无岁正低头研究明火符,沈奉君却不放心:“你也跟好我。”
宫无岁立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我懂我懂,没了你我还怎么活,我不会离开你的。”
沈奉君怔了怔:“嗯。”
二人未察觉两个小辈诧异的眼神,快速收拾好,随着那引路的鬼妇进山。
谁知越往上走,浓雾却越来越重,还未到半山腰,就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靠脚步声来辨别人数。
宫无岁道:“这样走下去也不是办法,迟早会走散的。”
他一边说着,却听越兰亭惊叫一声:“谁?谁在碰我?”
宫无岁停下脚步:“怎么了?”
越兰亭声音惊疑不定:“刚才有个人贴着我飘过去了……你们人呢?”
听声音离他们有好一段,宫无岁心道这孩子真不省心,忍不住道:“都说了要跟好我们,你怎么又乱跑?”
越兰亭反驳:“这也怪我吗?我一直跟着闻枫月,是他没跟紧!”
闻枫月道:“我一直都跟在前辈身边啊,是你掉队了。”
宫无岁被他们吵得头疼,只能道:“你们先别动,我和阙主现在过来。”
“我们走,”他转头嘱咐沈奉君,两人摸黑走了一段,却怎么也辨不清方向,这片雾似乎能蒙蔽人的五感,他只能道:“你们身上不是有明火符吗?拿出来烧了,麻利点。”
越兰亭有点舍不得:“才进山就烧啊?会不会太浪费了?”
宫无岁道:“让你烧就烧,少废话。”
越兰亭只能不情不愿地点燃明火符,浓雾之中终于亮起一丝火光,宫无岁松了口气,又听越兰亭道:“你们看见了吗?我和闻枫月就在这个位置,他站我旁边。”
“看见了,等着,”宫无岁才走了两步,就听闻枫月声音传过来。
“我……我不在你旁边啊,我一直跟着前辈的。”
空气静默一瞬。
宫无岁心下一沉:“闻枫月,明火符。”
“好…好的。”
哗——和越兰亭完全相反的方向,另一簇火光缓缓升起,闻枫月认真道:“我没骗你,我没和你在一起。”
越兰亭瞬间崩溃:“那我旁边的人是谁?”
宫无岁也道:“闻枫月,我也没和你在一起,我旁边是阙主。”
闻枫月也崩溃了:“那我旁边的人是谁?”
“没事没事,不就是多了两个人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样,我把我的明火符点亮,你们一起过来,先汇合再说。”他说着,一边取出明火符点亮,两个小孩一路求爷爷告奶奶地狂奔过来,片刻后三团明火终于汇合。
宫无岁松了口气:“好了,现在把我们四个绑起来,这样就不会走丢了。”
他催动灵花术,把四个人串在一条藤蔓上,谁知才捆好,对面又燃起一团明火,紧接着是沈奉君沉冷的声音。
“宫然,我不在你身边。”
宫无岁浑身一僵,下意识转头去看身旁的“沈奉君”,却直直对上了一对惨白的眼珠,往下一张腐烂的人脸。
他头皮发麻道:“你又是谁?”
不待回应,那恶鬼突然低吼起来,声音嘶哑,它一出声,就像落进平静水面的石子,只一刹那,浓雾之中传来一阵阵低吼声,如同回应一般,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越兰亭大叫起来:“这都是什么鬼东西——”
他还没叫完,那恶鬼就猛扑过来,宫无岁眼疾手快,毫不犹豫劈断了拴鬼的藤蔓,一脚把这鬼东西当胸踹翻。
那鬼却不依不饶,有些笨重地爬起来,宫无岁想起方才自己把这鬼东西当做沈奉君跟了半天就气不打一出来,他上前一步,并拢两指,在他脖颈处轻轻一划,明光闪过,那恶鬼的头颅竟瞬间断裂,骨碌碌滚落在地。
他平日里嬉皮笑脸,下起手来却干脆利落,毫不留情,看得两个小孩都一愣。
恰此时,沈奉君也提剑赶来,毫不犹豫将藤蔓往身上一栓:“我开路。”
宫无岁点点头:“那我殿后。”
两个小孩自觉地站在中间,密密麻麻的嚎叫声中,伴随着乱晃的剑光,乱飞的断肢残臂,四个人砍瓜切菜般往山上走。
跑了半刻,前方忽然又出现一道熟悉的人影,那老妇在一座小屋面前等待,弓着腰,见他们出现还挺开心,越兰亭气不打一出来,一边拔了剑就要动手:“岂有此理!竟敢骗我们?”
“等等!”闻枫月拦住他,“你看她的动作,是不是想请我们进屋去?”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想把我们骗进去?再让她的同类来一个瓮中捉鳖,我们都快被她害死了!”
身后众鬼来势汹汹,这鬼妇却在屋前一动不动,前方不知又有什么东西,宫无岁略一思量就打定主意:“先进屋。”
他一脚踹开房门,先带着两个少年进去,沈奉君殿后,反手锁上房门。
那些恶鬼已经追到近前,眼看着就要闯进来,然而靠近脆弱的房门时,却像是察觉到什么,慢慢地退走了。
越兰亭几乎紧张到不能呼吸,眼看着鬼群在房间外面徘徊,一颗心才重重地落回肚子里。
宫无岁也松了口气,转头打量起这间小屋来,他在屋子里翻了翻,翻出一对蜡烛,正好拿来用,等房间明亮起来,他终于看清此地全貌。
屋子不大,有两张床,一张书桌,架子上也摆着些书,碗筷衣物一应都有一大一小两份,应该是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孩子住在这里,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奇怪,这些鬼为什么不进来?这屋子里到底有什么?”越兰亭也跟着绕进来,随手取下书架上的典籍,随手翻了翻,“《通病百草经》……居然是医书。”
宫无岁也看见角落里摆着几个漆黑的药罐,抽屉里还有些已经发霉的草药:“闻家以医术闻名,此地应该就是闻家旧址了。”
“有一封信,”沈奉君忽道。
“写的什么,”宫无岁凑过去,见沈奉君从书桌的镇尺下取出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寄吾儿阿归”,墨迹已经有些看不清了。
“阿归?谁是阿归?”越兰亭也凑过来,“快拆开看看,看里面写的什么?”
宫无岁小心翼翼拆开信封,生怕损坏字迹,谁知打开信纸,一团一团的墨迹晕染开来,字迹也糊成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沈奉君道:“此处地气湿润,书信难以保存。”
宫无岁盯着看了半天,只能勉强在信的落款处看清“闻川”两个字,不由道:“这好像是闻川写给他儿子的信……闻川儿子叫闻归?”
他向闻枫月求证,后者却摇摇头:“我只知道闻川家主确实有一子,但早早夭折,至于名字叫什么,我也不知。”
此处偏僻,又不是闻家的主宅,闻川写给他儿子的信怎么会在这里?
宫无岁忽然想起什么:“那老妇既然引我们来此处,必定是知道内情,不如将她请来一问。”
越兰亭“啊”了一声,有点受不了她狰狞的外貌,很自觉地找了个角落站好,宫无岁笑了笑:“人死了都得变成鬼,你怕什么?”
越兰亭道:“你管我!”
他打开门,果然见那老妇还守在门口:“老人家,请进来吧。”
那老妇踌躇半晌,颤颤巍巍地进了屋,一见到沈奉君背后的双剑,却像是见了阎王一般,只慢慢退后,退到宫无岁身边:“判官大人……”
宫无岁指指信封,开门见山:“阿归是谁?”
老妇恭敬道:“阿归是老爷和妇人的独子,姓闻。”
宫无岁一愣:“那你是谁?”
老妇道:“我是闻家的仆妇,叫丽娘,也是阿归少爷的奶娘。”
宫无岁想了想:“那这位阿归少爷如今在何处?”
那老妇道:“他已经死在七年前……死不瞑目,尸骨未寒。”
居然已经死了,宫无岁捏着信封,一时猜不出这老妇带他们来这是什么意思,只能道:“所以你是想告诉我们……有人杀了你们少爷?”
那鬼妇便不说话了,她慢慢站起来,透明的身形穿过门扉,很快就消失在远处。
门外的鬼群已经彻底消散,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宫无岁想也未想:“跟上去看看。”
四人循着她的踪迹,一路七拐八拐,很快就拐到了一处门舍,远远望去是一大片亭台楼阁的遗迹,应该是闻家的主宅。
好在此地没有鬼群,雾气也不浓重,已然能看清全貌,只见四处都是坍塌断裂的房梁,还有大火焚烧过的踪迹,正殿“悬壶济世”的牌匾已经烧毁,颤颤巍巍地挂在高处,隐约可见当年灭门前的风貌。
宫无岁上前一步,脚下却踢中什么东西,一低头,却对上一对黑洞洞的眼眶,一具白骨姿势扭曲地伏在地上,像是用尽力气要往外爬,最后却倒在了这里,宫无岁和它对视,心中浮起一阵莫名的毛骨悚然,几乎能感同身受它的恐惧和痛苦。
再放眼看去,地上的白骨不止一具,七零八落,有大有小,都是先被灭口,后被大火焚尽。
越兰亭和闻枫月先前哪里见过这样的惨状,只一眼就已经说不出话来。
越兰亭震惊了好一会儿,道:“到底是什么人……手段如此恶毒!丧尽天良,戕害人命,还有没有天理了?”
闻枫月没说话,只是一张脸比刚进山时更惨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后退两步,转过身去干呕起来。
宫无岁吓了一跳,伸手一拽,只摸到他冰凉的手脚,脉搏也很微弱,活像中了邪似的:“你没事吧?”
闻枫月盯着那些白骨,神情恍惚,半晌才站起来:“我没事。”
更新!!!!这章没有小剧场嘿嘿,下一章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鬼山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