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庆历十年,冬月二十六,赵府。
文渊阁大学士、内阁次辅赵明德离开西苑值班房,披着斗篷,双手拢在袖中,沿宫道步出西苑宫门,轿夫在宫门外等候已久。
赵明德拱手与同行道别,在仆从搀扶下,很快地进了轿子,轿中准备了暖手炉,赵明德抱起来,呼出一口长气。
轿帘外,仆从以不高不低地调子唱着:“起轿——”
出了护城河,向西再走十里路,踏过及膝深的大雪,赵家的门匾就在眼前。
仆从碎叶小心翼翼将轿帘拉开一条缝,长须灰白的赵老先生正斜歪着打盹,在值班房里守了彻夜,应是疲倦极了。
饶是不忍心,碎叶也不得不轻声地唤醒他:“老爷,到家啦,咱进屋吧,外间冷着呢,当心着凉。”
赵明德睡得浅,被他这么一唤,立时便掀开眼睛,浑浊困倦的双眼逐渐清明,望向碎叶。
碎叶伸手搀扶他:“老爷,到啦。”
“哦…”赵明德喃喃地重复:“到了。”
他的神情中掠过一丝迷茫,很快,那迷茫散尽,他又像上朝时那样,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精神矍铄、老当益壮,他拂开碎叶搀扶的双手,无需外人帮助,自己下了马车,径直回府。
守房门的管家是与赵明德同乡的佃农,丢了田地投奔到他名下,赵明德便将其收留,一晃也有数十年了,二人既是主仆也算老友。
管家名叫赵孟稞,随着赵明德进了前厅,让左右侍奉的仆从们都退下,才将不署名的信自袖管中取出,双手奉给赵明德:“老爷,云南的信。”
“云南?”
现在一提起云南,所有人第一反应都是岭山铜矿。
赵明德也不例外,有些头疼地叹口气:“云南闹了那么大乱子,给我寄信做什么?工部的事,就连我也不能插手!哎,苦了百姓们。”
赵孟稞奉着信的手没有收回来,压低嗓音道:“是片玉寄来的。”
“片玉?”赵明德终于拿了信拆开:“老师他致仕已有两年,何故突然寄信于我。”
“或许和前两日进京的囚犯有关。”赵孟稞低语道:“小人打听过了,那人就是林家的。”
赵孟稞说话的同时,赵明德已迅速将信拆开,眼尖地注意到一个名字,续了赵孟稞的话说:“林子衿。”
赵孟稞知趣地退至旁边侍奉,不打扰赵明德看信。
信上,齐汝佲三言两语便说明原委,赵明德看罢,立即吩咐赵孟稞:“快去,派人将张茂良张大人和裴疏泉裴大人请来府上一叙。”
张茂良是庆历三年的状元,少有才学,入翰林院修撰一职,至今已有七载。
至于裴疏泉,则是兵部尚书,他是嘉应年间的进士。庆历六年,由齐汝佲举荐进京,先在户部呆了一段时间,通过京察评为上优等,擢升兵部尚书。
赵明德对这二人十分信任。
张茂良先到了赵府,他家离此地不远,撑把伞步行大约一刻钟,便抵达了。
二人围在炭火旁,张茂良在看齐汝佲的信,赵明德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热茶,江南新出的碧螺春,去岁皇帝赏给他的。
赵明德看完信,裴疏泉的轿子也到了,三人在厅中,围着火炉商讨。
“信二位也看过了,诸位以为如何?”赵明德很是谦谨地问。
他虽是内阁次辅,地位仅次于严陟,但待人接物都非常随和,素有礼贤下士的美名。
张茂良哪怕是大冬天,为了君子仪态和君子之风,手里都拿着把折扇,这会儿天冷,当然不会撑开扇扇,只用扇头点着红梨木高几上的来信,严肃地分析道:“依齐太傅的意思,林家发生的事,这林子衿一概不知,他也无辜受了牵连。”
裴疏泉抬头看他:“张大人所言有理,可林百元毕竟有怂恿、欺骗朝廷之罪,林子衿是林百元之子,父债子偿。于情于理,这林子衿,我们想保也保不了啊!”
张茂良转了转眼珠:“疏泉兄此言差矣,齐太傅信上,倒也没让我们保那小子。”
赵明德虚着眼睛,指向信上那句:“此子可活,来日不可估量。”
“这是齐太傅原话。”张茂良说:“没有让我们明着保,但至少,别让他莫名其妙死于狱中。”
此言一出,三人皆是沉默。
诏狱是什么地方,本朝开国以来,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犯人,十根指头都能数过来。所有人都默认了,只要进了诏狱,那便是九死一生,听天由命。
在诏狱里,都不需要旁的谁刻意去害他,光那些个折磨死人的刑罚,都能让林子衿没命出来。想从诏狱里保人,实在需要些手段。
“保人的确难,我们保不了他周全,但让他保住性命,也不是不能。”赵明德道:“关键在于,此子值得我们耗上这番功夫么?”
张茂良略一思忖:“齐太傅两任帝师,三朝老臣,经验丰富更甚于吾等,既是他看中的人,应当不会看走眼。”
裴疏泉想了想,分析说:“也是。而且信上说,是宋攀岳请齐太傅去狱中问话,宋攀岳是严党的看门狗,请了齐太傅过去,无非是想牵扯上我们这帮清流。既然齐太傅在汤丹保了林子衿不死,往后,严党只会把这林子衿视为是我们的人。”
“去云南押送犯人的钦差拿回了供词,可送交陛下了?”赵明德问。
“送了。”张茂良肯定道:“昨天把罪犯关入诏狱,邱远等人便进宫复命了。中途还发生件事,这林子衿和盛闻澜将军不期然撞上,也该他倒霉,盛将军赏了他一鞭子。”
赵明德凝眉:“年纪轻轻,遭此横祸,也是可怜。”
裴疏泉两只手在炭盆上翻烤,应和道:“是啊,冬天冷,诏狱更冷,我估摸他撑不过这个冬天。”
张茂良在两人面前坐下:“要是撑不过,也该他自己没那命。”
赵明德笑了下,摇摇头,漫长而怅然地叹息,他抬头望向大门外,铅灰色的天,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积了满院的冰雪,将这数十年来一成不变的云京封裹起来,待来年解冻,也不知会有什么变化。
“如果是邱远负责押送,那证词严党应是拿不到了,会直接交到陛下手上。”赵明德低头,揉搓双手:“明儿个陛下出关,就该召咱们过去议事,若是提到林子衿,老夫就顺势探探陛下的口风。”
张茂良点头:“是个好主意。”
裴疏泉仍有担忧:“这次征北之役,就连盛将军都无功而返,甚至损兵折将。盛将军与陛下的关系,二位又是知道的。盛将军既当面给了林子衿一鞭子,想来是恨之入骨,那么在陛下那边,咱们也难保他呀。”
赵明德摇头笑,高深莫测地看着他。
张茂良也朝他点了点扇子,笑而不语。
裴疏泉看他俩笑得更俩只狐狸似的,顿时捉摸不清了,憨憨地摸了摸后脑勺:“不是,你们笑啥呀?怎么就我在状况外呢?赶紧说,笑什么?!”
张茂良哈哈朗笑:“你只听说盛将军赏了那小子一马鞭,可却没听说,盛将军当着众人的面,对他说了什么话。”
“对谁?”裴疏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对林子衿?”
赵明德轻轻颔首。
张茂良揭开谜底:“哎呀疏泉兄!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盛将军原话是,若有再犯,下一鞭,就是他的死期。背后掩藏的含义就是,这一鞭也就了了。盛将军毕竟正直,既然了了,不至于在陛下面前落井下石、趁人之危,我想明日,当着朝臣的面,他不会说什么。”
“哦!”裴疏泉反应过来,憨笑道:“还是你们聪明!”
赵明德拎起火钳戳炭火,使得火势均匀地燃烧,忖度道:“明日御前议事,想必陛下也已看过供词,就看陛下作何反应,我们再做文章!”
裴疏泉和张茂良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好。”
“要不要咱们出手保他,”赵明德幽幽地说,“就看明日了。”
“若是保不了,那也是陛下的意思。”张茂良宽慰:“放心吧,齐太傅不会责怪你我。”
赵明德沉吟着点头:“希望如此。”
老狐狸们都知道林家有冤情,但没有人会帮他申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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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清流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