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庆历十年,冬月二十七。
这天下午,林子衿就被锦衣卫押送去了刑部大牢。
说来也是令人啼笑皆非,穿过来之后,他啥也没干成,尽坐牢去了。
县衙大牢,锦衣卫诏狱,现在又是刑部天牢,感情别人的穿越是当主角风生水起,他的穿越是坐大牢含泪背锅。
其实在诏狱的日子也还行,没他想象中那么艰辛,至少比在汤丹要好多了。
在诏狱不必受刑,病了还有大夫来诊脉。
而汤丹的人明里暗里都想杀他,行刑时刻意下手极重,想要他狗命。
京师不同,京师是个表面上讲道理的地方,居心叵测之人若要偷摸杀他,不行。他们要给他定罪,按律法行事,光明正大的杀他。
这一点,在林子衿被锦衣卫押送到刑部时,他就琢磨明白了。
天启宝钞借钱于民的国策险些成了一个官逼民反的笑话,若不推个替罪羊出来背锅,朝廷的事儿就办不下去了,愤怒的老百姓不会配合。
所以朝廷必须给百姓一个合适的交代。
这个交代不能是陛下——圣上受命于天,圣裁独断,绝无错处。
也不能是朝廷——诸位大臣辛苦奉业,好不容易想出来这么个“英明”的法子。
那么就只能无权无势的普通人——商人无商不奸,汤丹富商林百元为谋一己私利,上瞒朝廷,下欺百姓,祸国殃民之罪,诛十族都不为过。
思及此,林子衿不自觉地抚向腰间那保命符,不得不感叹,姜还是老的辣,齐汝佲见到他的那一刻,大概就已料到此时。
看来铃山铜矿这个锅,这一时半会儿,他不背也得背了。
不如先扛下来,少受些刑罚,养精蓄锐,以待来日。有了齐汝佲留给他的“复活甲”,只要他自己多加小心,大概率死不了。
如果死了,就当是穿回去了。
主意既定,坐牢的时间,林子衿大部分光景都用来睡觉了。
原主这具身子骨,与他在现世的身体一样孱弱,经不起风吹雨打,在诏狱中就病得人事不省,勉强捡回这条性命,还得好好休养,身体毕竟是革命的本钱。
眼下最养人的,莫过于睡大觉。
于是林子衿闭目养息,睡不着就逼自己睡。
判刑的谕旨没下来,他就暂时安全,无性命之虞。
刑部大牢的人将这事回禀给郑业成,郑业成引以为奇:“当真是个后生,不知天高地厚,把我刑部牢狱当成驿站了!”
彼时郑业成正在赵明德府上做客,张茂良和裴疏泉也在,四人啧啧称奇。
张茂良挥动描金折扇,笑道:“此子很是不寻常啊!”
郑业成点点头:“我估摸着,他心里是委屈的,如果他在齐太傅面前没说假话,那么林百元行事,他概无参与,此番定罪,实在是受了连坐。”
裴疏泉并不同情:“如果真是林家犯了大过错,上瞒朝廷,下欺百姓,那么林百元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前朝只诛九族,本朝开了诛十族的先例。代父受过,天经地义,此子不仅该杀,只杀他一个,还便宜了林百元那伙始作俑者!”
郑业成叹息,无法反驳,低低道:“可那小子,也才弱冠之年,与我儿子一般大,生得也俊秀,既不像穷凶极恶之犯那般面目狰狞,也不似尖嘴猴腮之犯那般痛哭狡辩,他太平静了。”
张茂良听着他的形容,笑问:“他莫不是像胸有沟壑,少年早熟?”
“像。”郑业成笃定:“真像。我见过的犯人里,只有他,背了这么大的冤屈,还如此镇定。”
“你说得老夫都想会会他了。”赵明德惊讶地说。
郑业成摇头:“见不着咯,这小子活不过这个冬天。”
“此话怎讲?”裴疏泉讶异:“我记得刑部办案,兼三司会省,耗时少则两月,多则数年。这一个冬天,就能把罪刑全定了?”
赵明德解惑道:“郑大人说的没错,严阁老正邀内阁商议,来年开春,选定云南其他铜矿,继续挖下去,非得把这铜给挖出来,铸成钱银,方能解老百姓和朝廷的难。”
张茂良点点头,续了赵明德的话说:“如果想要开春时就能把这挖铜之事推行下去,那么开春前就要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老百姓才能安心奉业。所以说,此子之罪,务必在开春前定下。”
裴疏泉明白了,不由得感慨:“所以他活不过这个冬天。”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沉默。
炭盆里,炭火熊熊燃烧,毕剥作响。
房檐上积不住的重雪沿瓦片滑落,枯树被大雪压断枝桠。
北方的寒风从西伯利亚高原席卷下来,卷进了遥远的南国。
云京依山傍水,山挡不住风,水带不走寒。今年冬天,因着寒冷,最贫穷的乞丐也不再上街乞讨,大雪簌簌地落满了京城,行人寥寥,寒风萧萧。
林子衿的罪认得很快。
冬月二十六下午进了刑部大牢,冬月二十七早上就在供状上画押。
根本来不及送衙门堂口审讯,在牢里就把什么都揽下了。
此人甚至义正言辞,大义凛然,颇有壮士之风,慷慨陈词:“吾父之大过错,理应由做儿子的一己承担。惟愿我林家上下五十二口人的性命,足以慰天启朝惶惶民心,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郑业成甚至怀疑这家伙在唱什么舍身为国的大戏。
但总而言之,林子衿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识相。
冬月二十六御前议事,冬月二十八罪犯供状就送呈至西苑。
盛闻澜原本并不在意这枚即将牺牲的棋子,甚至连对方长什么样他都快忘了,直到供状飞速呈上来,他才隐约捉摸出一丝兴味。
这个叫林子衿的人,比他想象中有意思的多。
盛闻澜放下供状,询问旁边服侍的曾全:“今日西苑谁值守?”
曾全躬身作答:“回禀陛下,今日是值班房里是刑部尚书郑业成大人,将供状送到后,他便去了班房。”
“哦…”盛闻澜饶有兴致道:“把他叫过来。”
“是。”曾全作揖,退出去叫人。
郑业成很快便到了,在暖房外高声道:“臣郑业成,参见陛下。”
“进来。”
郑业成快速地理了理头冠和袍服,抬脚跨国门槛,万分小心地进去了。
皇帝裹着厚厚的毛毯,蜷在榻上,因为寒冷,鼻尖微微发红。
他侧身咳嗽半阵,方才拿起御案上的供状,放下去,指尖敲了敲:“朕问你,这供状他亲自画押了?认得这么快?就没有狡辩?”
郑业成躬身答话:“回皇上,确实没有,罪犯当场认罪画押。”
盛闻澜挑眉:“大理寺和都察院怎么说?”
郑业成:“并无异议。”
“恩…”盛闻澜垂低眼帘,视线落到供状上:“该定什么罪?”
郑业成回道:“臣与内阁严大人和赵大人商议,裁定其欺君罔上、残害百姓,与父连坐之罪。待陛下过目,定了死刑,经朱批后,便可送至午门问斩,以儆效尤。”
“好好好,”盛闻澜拊掌,笑意未至眼底,意味深长道,“反而是一个囚犯这么懂事贴心。”
郑业成谨慎地,没有回话。
盛闻澜掀了眼帘,望向他的刑部尚书,沉吟半晌,疲倦地摆摆手:“那就按内阁的意思定吧。”
“是。”郑业成作揖,退出了西苑暖房。
庆历帝忽然喊住他:“等等!”
郑业成后背一僵,躬身回到暖房,再度稽首:“陛下。”
皇帝站起身,走下玉榻,双手卷起袍袖负于身后,若有所思道:“近来国事繁重,民间灾患频仍,朕忧心甚笃,常常夜不能寐,终日冥思打坐,期冀仙人指点。昨夜小睡,仙师忽至,于梦中自称为太清真人,居于昆仑山之东。”
郑业成有些茫然,皇帝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他弯了弯身:“既是仙师造访,必有要事,臣等愿为陛下分忧。”
盛闻澜走到他旁边,两手垂下来,连着绣满经文的袍袖也垂落在地。
郑业成嗅到了淡淡的檀香,皇帝就在近前,他把脑袋埋得更低。
盛闻澜负手,背对他道:“仙师邀朕听了一出戏。”
“……”郑业成嘴角微抽,仙人不跟你讲经,还陪您听戏,陛下确定梦到的不是仙女,而是仙师??内心腹诽,面色愈发恭敬:“臣斗胆请问陛下,听的什么戏?”
“窦娥冤呐。”皇帝慢悠悠地说。
郑业成嘶声,拎起衣摆扑通跪下去,双膝着地,伏首道:“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吓着了?”盛闻澜垂眸,嗤笑一声:“站起来吧郑大人,动不动下跪,像什么话。”
郑业成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险些没站稳,还是盛闻澜扶了他一把,那一扶,吓得郑业成更站不稳了。
他强迫自己定住心神,奴颜婢膝地奉承:“我天启朝有圣人治国,绝无此等冤情。”
“窦娥之冤,时也命也,由不得她自己。”盛闻澜话锋一转:“她死了也好,活着也罢,都算为毒杀人这桩事,有个交代。只是朕心善,见不得六月飞雪。”
郑业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懂皇帝这话究竟什么意思,那林子衿,到底是杀,还是不杀啊?!
“臣愚钝!”郑业成惶惶不安地叩首。
盛闻澜拂袖:“罢了。你也不懂这个梦有何含义,去帮朕问问赵明德吧,他一向博闻广识,才识渊博,兴许能为朕解疑。”
“是,是!臣这就去问!”郑业成颤巍巍地退了出去。
值守换班后,郑业成急匆匆地去了一趟赵府。
赵明德正含饴弄孙,陪着孙儿在院里咏雪诗,家仆禀报道:“老爷,刑部尚书郑大人来了,说有急事来问问老爷。”
“急事?”赵明德拂去肩头落雪,不疾不徐地去了会客的前厅。
家仆奉上茶水,郑业成道了声谢,端起茶盏啜饮。
“业成兄,有什么急事,说来听听?”赵明德拂开门帘,唤他道。
郑业成咽下茶水,站起身作揖:“赵大人,是陛下让我来的。”
“是么?”赵明德惊奇:“出什么事了?”
郑业成把皇帝对他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你说陛下这话什么意思?”郑业成大惑不解:“那林子衿到底是杀,还是不杀?”
赵明德略一沉吟,笃定道:“罪要定,死刑也要判。陛下不是说了么,无论对错,得有个交代。至少明面上,必须给百姓交代。”
“那陛下又说他心善,见不得窦娥冤死?”郑业成琢磨:“陛下的意思是不是,万一我们真的误会了林家……”
赵明德急忙阻止他:“郑大人,你是刑部尚书,亲自审问了林家,也亲眼看着林子衿画押。千万不要说冤枉,这黑字白纸的供状,都已经呈奏御前了!”
郑业成也意识到自己话没说对,蓦地噤了声,等着赵明德给他分析出个门道来。
果不其然,赵明德语出惊人:“死刑要判,但人可以不用死。既然陛下心善,咱们就帮着陛下,全了君父一片善心。”
“怎么全?怎么不死?”郑业成满头雾水。
赵明德敛眉沉思,蓦然间,灵光一闪,齐太傅见过那小子,而太傅在信上的意思是,那小子大有可能不会死。
赵明德露出醍醐灌顶的神情,朗笑起来,抚着胡须道:“郑大人,你就放心判了他的罪吧,这件事嗣后或有转机,你我且行且看着。”
“……”郑业成耍无赖:“老赵,可不兴这么猜谜的,你赶紧说说,陛下什么意思?”
“事情会如严党所愿,但也不全如严党所愿。”赵明德卖了个关子:“不出冬月,你就晓得了。”
郑业成满头雾水地来,满头雾水地走。
皇帝、严阁老、赵大人,就是猜谜三人组,群臣跟在他们仨手下,整日都在脑筋急转弯。
七天后,腊月二日,林子衿的罪名就定了下来,由行人司贴在城门口的昭告天下栏上。
其中细数林家罪过,将铜矿矿难一案,或用春秋笔法,悉数推诸于林百元头上。而今林家上下五十二口人,除了林子衿,其他的都已死了,林百元死后,朝廷把他的尸身吊在城门上,以此昭告天下,宽慰民心。
至于林百元之子林子衿,亦将受凌迟,不日于午门行刑。
这消息很快传遍京城,就连云南那边都晓得了,朝廷判了奸商林家的罪,要还百姓一个公道。
不明就里的人们奔走相报,拍手称快,他们始终淳朴地相信,善恶终有报,而作恶多端的林家,也遭受了应有的报应。
把判刑的谕旨带到天牢的还是锦衣卫指挥佥事邱远。
邱远读完谕旨,按规矩地问了句:“犯人林子衿,你可认罪?”
林子衿等这一天很久了,他双膝跪地,伏首再拜:“罪民叩谢天恩。”
邱远收起谕旨,两手递给他。林子衿没接,他跪在那里,抬头望向邱远。
那双眼睛平静得可怕,甚至带着点高深莫测的笑意。
邱远微蹙眉头。
“罪民本该一死谢天下,当今圣上要草民死,草民不得不死。无奈天不遂人愿,草民手中正有一枚免死金牌。是当年草民与稚奴交好时,先帝嘉应皇帝赠予草民。”
林子衿慢条斯理地,把金牌从锦囊里取出来。
说是金牌,其实是一张纸,盖了先皇帝的大印,纸面以朱砂着色,圈了一个大大的敕字。
林子衿双手奉上邱远面前:“请钦差明鉴,草民遵圣恩,不得不活——”
那张纸上,用指尖血写着林子衿的名字,嫣红刺目。
明人不说暗话
乖巧坐等评论QAQ
ps:活了就快见面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君要臣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