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迟疑犹豫地开口:“他果真是菩萨吗?”
有人迅速打断他,像是为了说服对方,又像是为了说服自己:“菩萨显灵,随类化身,自然以什么形象示人都是有的。先前在灵鹫村菩萨可以是个乡野村妇,如今在我们丰泽村,自然也可以是个青年男子。”
他这话仿佛是打开了众人的关窍,没有人再犹豫,没有时间再瞻前顾后,所有人都向着莲台地方向涌去,动作也从最初的小心翼翼,变作了推搡拥挤。
莲台前的香案上并没有供奉着香炉,而是非常贴心地陈列着他们平日所用的刀具与农具。这样的暗示过于直白,像是在嘲笑他们犹豫的虚伪。
第一个人颤抖着双手,从中取出一把生锈的镰刀,镰刀的早已磨得不成样子,刀刃刺入李善的胳膊,发出令人牙酸的皮肉摩擦声。男人拿着镰刀,望着血液从刀口处渗出,滴落在地上,只犹豫了一瞬,便将嘴凑了上去,接住伤口流出的汩汩鲜血。
从始至终,莲台上的青年都没有丝毫挣扎反抗,甚至连一声痛呼也无。众人更加认定了,他真的是自愿献身来救人,来普度众生的!
有了第一个人的带头,剩下的事情便显得顺理成章。村民们的眼中早已失去了理智与人性,只剩下对活下去的渴望,生既是死死既是生,当利器被递到手中,竟生出些亢奋的安心来。
他们像一群饥饿的秃鹫,伸长手臂,试图去攀咬撕扯,扯下李善的衣服,咬下李善的皮肉。年轻的汉子咬着牙,从李善的腿上切下一块肉,塞到嘴里狠狠地嚼着,病重的老者颤抖着手,将刀刃刺入李善的腰腹,剜出一块鲜血淋漓的皮肉,闭着眼睛,吞下了下去。
抱着孩子的妇人用钝锈的小刀在李善心口划出一道伤口,自己却没有动,将手中面露死气的婴孩举起塞到了李善怀里,让婴孩像是哺乳一般吮吸伤口流出的鲜血。
可是默契地,谁也没有去取下李善面上覆盖着的面纱,因为他们不敢去看这个青年人的脸,去看他的眼睛。
跟随母亲而来的女孩站在人群以外,几乎被眼前的情景惊骇得忘记哭泣,有风穿堂吹过,轻轻掀起头纱一角。女孩呆呆地与头纱下李善的眼睛对上视线,满脸惊惧骇然,随即哭喊起来:“是李道长,他是救了丰泽村的李道长啊。”
村民们原本近乎亢奋的动作顿时一僵,众人僵硬地扭过头,望向人群边缘的女孩。憔悴的妇人上前捂住女孩的嘴巴,语调尖锐道:“闭嘴!闭嘴!”
女孩挣开母亲的桎梏,继续喊道:“那个和尚是个骗子,他要骗你们杀掉李道长!李道长不是菩萨,李道长会死,会死!”
妇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她猛地抓住女孩的肩膀,将她推倒在地。女孩惊恐地望着母亲,一时竟无法理解,为何平日一向温柔的母亲怎会突然暴怒。
她求助似的望向庙里其他村民,却见他们都用同一种森然可怖的眼神望着自己,仿佛在问——为什么要说出来?
为什么要说出来?
妇人仿佛也察觉到自己行动的不妥,虔诚举起手中鲜血淋漓的肉块往女孩嘴边塞。她声音温柔道:“吃了菩萨肉,早登仙台,早登仙台……”
女孩惊恐万分,躲开母亲递来的血肉,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破庙。
有村民语调艰涩地开口:“正是,正是,李仙师在魔族手中救下我们全镇的性命,我们如何会忘记。这不就恰恰说明,他与丰泽村有缘,三年前救下我们,如今也是来救我们的呀!”
“是了,我已经感觉好得多了,如大师所言,菩萨肉是真的,李仙师便是这肉身菩萨。”
并非是心理作用,重病者们果真感到身体里迸发出一股强烈的力量,支撑着这副枯骨朽躯重新振作,这无疑便是神迹。
“古时有佛祖割肉喂鹰,李仙师便是效仿此举罢!”
众人定下自己的决心,声音再度亢奋起来,重新向着李善围拢了上去。
“盼汝早登仙台,吾将寻后就汝。盼汝早登仙台,吾将寻后就汝。盼汝早登仙台,吾将寻后就汝。”
……
施恩盘腿坐在香案上,撑着手臂观察李善的惨状。
雪白的法衣被扯得凌乱,层叠繁复的布料浸染了血污,腿上剔出森然白骨,右手的断肢截面很粗糙,看样子是用砍柴刀硬生生劈下来的。
莲台上沾满了黏腻半干的血痕,看着倒像是刑台。
或许村民们的本意不过是求生,可当精神亢奋到了极点,陷入某种宗教性的狂热时,人能做出的事情往往不再受理智和道德的约束,尤其是面前的受难者不会做出任何反抗,任其施为。
施恩伸手扯下李善面上覆着的头纱,露出一张脸色苍白的面孔,李善睁开眼睛,失血过多使他的反应有些迟钝,浅色的眼瞳缓缓转向施恩,与他对上视线。
施恩笑道:“你输了,你昔日救下的这群人为了自己活命,只假装不认识你,便是被人戳破了心思,也能冠冕堂皇地继续喝你这救命恩人的血,吃你这救命恩人的肉。”
李善重新拾回声音,提不起力气,说话极轻,却听不出怨怼:“是,我输了。”
施恩用指背轻轻蹭他的脸颊:“你便不气不恨?”
李善语气淡淡:“贪生本是人之常情,何况他们受你欺瞒,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如果要恨,我也应当恨你才对。”
施恩微微挑起眉毛:“你这道心还真是有够坚定的啊,李怀素当真不如你——不过嘛,小僧可没有骗人,你的血肉确实能救这时疫之灾。”
李善皱眉望向他,施恩见他似有不解,微微笑道:“你不知道吗?李怀素先时为了救你不死,给你喂了他的血,你经脉尽断,他的血只怕已经融进你的四肢百骸,与你骨血相溶。魔血霸道,人间界的瘟疫疾病在魔血面前不堪一击。”
李善骤然呼吸急促起来,施恩将李善裹进僧袍,身体相贴处能感觉到李善微微颤抖。
他笑笑道:“凡人喝了这魔血,确实是能‘药到病除’,只是之后嘛,凡人之身大概是受不住这魔血,轻则皮肤脱落、身体溃烂,死了干净,重则被魔血同化生骸,就是无渡海常能见到的最低等魔物,那种有呼吸的腐烂肉块。”
“哦,小僧倒是忘了,你应该是知道这些的,毕竟你从前可是崔巍剑阁首徒。”
李善气急,立时呕出一口鲜血:“你这……”
施恩怕他喘不上气,好贴心地与他接话:“魔头?可小僧本就是魔头呀,从没有人教过你,不要与虎谋皮吗?竟也敢与小僧谈条件做赌约,还真是天真可爱。况且是小僧逼着丰泽村众人做的这些事情吗?是他们自己选的,这就是他们的因果。”
*
无渡海正中倒着一尊山大的佛像,大半隐没在云雾缭绕之中,只有黑琉璃镶嵌的佛眼闪着诡异的光芒,仿佛在森森地凝视着万法众生。
李怀素不请自来,如入无人之境,踏入施恩所居净世莲宗总坛。
屋内的檀香掺着烟灰味,过于浓郁袭人,叫李怀素忍不住微微皱眉,经幡无风自动,原处隐隐传来诵经梵音,好一个庄严肃穆之地。
李怀素撩开层层经幡,循着血脉指引,很快便找到了李善。
不过一段时间不见,李怀素几乎有些认不出他。
不论是在河东李家时,还是跟着自己来到崔巍剑阁,李素都不太在意自己的外貌,头发总也是随手一拢。从没人教过李善梳头,他自己也不觉得这是什么要紧事情,若李怀素不帮他,他的头发总是有些蓬乱,显得十分不修边幅。
不过他生得一副好皮囊,便是这般作乱,也照旧是荆钗斜插不掩国色。
李素今天却被打扮得很精致,头发柔顺地梳好,编成鞭子垂在一肩,青色的翡翠和红色的玛瑙一齐编进头发,装饰得十分漂亮。
李善双臂用红绸捆着,跪吊在佛堂正中。仿佛是没有意识,头无力地垂向一边。身上松松散散地披着一件单薄的素衣,因为被吊着双手的动作,布料顺势滑落,露出雪白肩头与大半胸膛。
黄金的胸链嵌着各色宝石,从李善的脖颈上绕了两圈,繁琐沉重地缠着他单薄的胸膛,两串翠玉招惹地坠在胸口,随着他呼吸的节奏轻轻摇晃。这样繁复的装饰叫他看起来不像是个活人,更像是个供奉在佛堂的祭品。
脖颈与胸膛偏白的皮肤上青紫红痕交错,李怀素不消猜也知道衣服下只会更多。
李怀素望着眼前场景驻足几秒,缓步上前,伸手想要触碰李善的一侧脸颊。
李善双眼上也被缠了几圈红绸,目不视物。
李怀素原以为他没有意识,谁知指尖刚一触碰到李善的侧脸,李善仿佛是如有所觉地动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来,极乖顺地将脸贴到了李怀素的掌心,像一只驯服极了的小动物。
李怀素感受着从掌心传来的熨帖温度,却有只觉得胃里翻涌,有些想吐。
“不知李施主大驾光临,未能远迎啊。”
李怀素闻声仿佛似被热炭烫了一下,立刻撤回手来。
施恩披头散发赤着脚,松散地披着件僧袍,走进时还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好风流无度的做派。他懒懒散散地望见李怀素方才的动作,态度颇随和:“小僧给他喂了点生铜花,这会儿正乖呢,你要不要一起?”
李怀素闻言,顿时眼光微愠地望向他。
施恩见状连连摆手,告歉讨饶:“小僧不过是开个玩笑,李施主何必当真呢。”
李怀素收敛神情,仿佛又变回了往日那高天孤月般的李怀素,他语气不悦道:“不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施恩装模作样地应了两声,又道:“只是李施主此来所谓何时啊,不会是反悔了吧?这才不过几天啊,便巴巴寻到我无渡海来了。”
李怀素望了李善一眼,事不关己道:“魔君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