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昶的眼中,作为对手的李善是极耀眼的,也是极危险的,叫他日夜悬心,一时也分不清是心动还是心惊。
而当李善沦为自己的手下败将,再也造不成丝毫威胁后,天昶对他的兴趣便自然而然地淡了。加之预言中最大的障碍已除,天昶便把精力放到了制定攻陷人间界的计划上。
至于李善,天昶只是将李善如同战利品一般锁在千寻塔自己的寝宫里,偶尔像是临幸妃妾一般使用他。
正如李怀素所说,天魔一族子嗣繁衍艰难。天昶改造李善的身体,本就是为了作弄他,看看李善的反应,至于受孕也不过是说着玩。
谁知李善醒来后得知此事后什么也没说,仍是如一摊死水般无波无澜,这毫无反应和温柔顺从又有不同,更像是一种无声沉默的反抗,天昶自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不过在床上时,李善确是会有些微弱的反抗,虽然落到天昶眼中更像是床榻间的情趣,但他也相当受用。
与李怀素与施恩商讨完事宜后回到千寻塔,天昶见寝宫内漆黑一片,扬手燃起床边的落地烛台。他刚下战场,身披黑色战甲,寒霜未散,他做这副装扮,终于是能看出些他魔界之主的身份。
李善安静地躺在床上,背身朝外,身上披着天昶的衣服,银色长链从床头延伸出来,最终没入繁复层叠的黑色衣袍当中,天昶给予他的行动范围甚至只在这方寸床帏之间,连走出两步都勉强。
李善此刻的安静带上了几分迎合的意味。天昶在床边坐下,微微俯下身去亲吻李善鬓边的黑发,手顺着半开的衣领探入,李善却仍然沉默着,任由天昶施为。
便是天昶也察觉些许异样,扣着李善的下颚掰过他的脸,应是水土不服,这些日子李善瘦了许多,瞧着脸色也有些苍白,闭着眼睛眉头紧锁,天昶唤了他两声,仍然没有反应。
李善是黄金瞳,是曾经的崔巍剑阁第一人,是惊才绝艳的少年剑修,是他天昶的一生之敌,但除掉这些繁琐的名头,李善也只是个人。
天昶从前从没有在化乐天养过人,对于人生病应该如何处理自然毫无经验,只得叫来族中大巫。
一向沉默的大巫关照完李善的情况猛然站了起来,天昶几乎从那个没有表情的羊骨头脑袋上看出了一丝雀跃。
只听大巫叽里咕噜冒出一大串祈福的、祝福的、赞颂的话语——李善怀孕了。
也无怪乎大巫如此高兴,天魔一族繁衍极为困难,勉强诞下后代,大多也是如同伽楼罗这般毫无理智只知杀戮的怪物,极难长成,两相重叠,导致了如今族群凋落的现状。
天昶呆呆地听完大巫的赐福话语,几乎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从前便爱在人间界四处游历,自然也见过凡界男子听闻妻子有孕后的欢欣鼓舞。魔族亲缘单薄,天昶自然有些无法理解,可此刻得知李善有孕的消息,竟第一次有了感同身受。
只是李善到底血肉凡胎,虽然经过修行,但是魔种天生便与人类相怵,如今勉强受孕,身体自然有些吃不消。
屏退大巫后,天昶给李善喂了点自己的血,他与李善腹中的孩子血脉相连,如此可以极大地安抚躁动不安的魔种。
李善悠悠转醒时,便感到有人紧紧地拥抱着他,将头抵在自己的胸口。
他有一瞬的茫然无措,毕竟天昶行事暴虐,床笫之间也不曾有过这样温存的时刻,事出反常必有妖,李善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只想推开对方。
只是李善手上没什么力气,最终只是将手搭在了天昶的发上。天昶若有所感地抬起头,像是对这个推拒的动作会错了意,近乎撒娇似的用脸颊蹭了蹭李善的手心。
李善只觉得毛骨悚然,便看见天昶缓缓起身,极温柔地望着自己:“你怀孕了,有了我的孩子。”
李善有一瞬间的耳鸣,这几个字像是打乱了顺序一般进入他的耳朵,叫他一时竟无法理解。
他望着天昶,与天昶对视,直望进他的眼睛里,他看见自己倒影在天昶眼睛里的样子,一个憔悴的、可怜的小玩意儿,又或者是一个窄口大肚的瓷器花瓶,里面装着一摊蠕动的生骸。
天昶见李善发起呆来,推搡了一下他的手臂,像是一个天真的小孩子,又重复了一遍他认为好消息。天昶微笑着冲李善道:“你安心养胎,我以后会好好对你的,再不欺负你了。”
天魔一族虽然对孩子不上心,但对孩子的母亲却很上心,比起不太讨喜的小怪物,母亲的子宫像是透过那些丑陋的小怪物与父亲连在一起,有一种令人安心的亲近感。
天昶并不觉得自己多么喜欢如今这个可怜、沦为阶下囚的李善。
天昶曾经偷偷混入修真界大典,看一看这预言中的黄金瞳,李善在演武场上使出惊鸿一剑击败众人的样子,当真是漂亮极了,就像一轮耀眼夺目的旭日,你不能去直视他,那将会被光芒灼伤眼睛,你只能虔诚地望他……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永升不落的太阳。
如今的李善只是一匹褪色的绢布,乏善可陈,甚至能从上面闻到陈布的霉味,但天昶还是选择遵循从魔祖时候便遗留下来的天然本能,好好地爱护小怪物的母亲。
李善将思绪从那种茫然无措中收回,随之从喉头反涌上来的却是一种惊骇的情绪。
魔族难以孕育子嗣,但是一旦脱胎,便是人间祸种、降世神魔,孩子往往能够原封不动地继承双亲的力量,在尚且不能自控的幼年便有灭世的力量,而很大一部分的魔族甚至永远不能和天昶一般拥有神智,装都装不出人样来。
李善突然出声,打断了天昶那令人齿寒的温言细语。他道:“我要见李怀素。”
天昶的脸色骤然一僵,他莫名其妙地看了李善一眼,问:“你要见李怀素?”
天昶心里顿时升腾起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最终把这种情绪简单归结为从前在话本子里看到的“吃味”。
于是天昶也便表现出了那种凡界男人吃味应该有的反应:“在一个男人面前提起另一个男人,可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你找他做什么。”
腹内的魔种实在负担极大,李善的精神不济,已经无法和天昶再继续说下去。天昶见他这般也不好再作那小儿女拈酸吃醋的戏码,吹灭了灯搂着李善,轻轻抚摸他的小腹以示安抚。
李善很快便昏睡了过去。
李怀素被天昶派遣去了人间界,隔了三个月才回来,去时杨柳依依,归时已入盛夏。
见了来人,天昶原本想说“李善怀了我的孩子”,但听上去有些像挑衅,不利于团结和谐,于是斟酌着用词,又换了一个说法:“你要当舅舅了。”
李怀素明显地愣了好久,天昶心里不禁有些得意。然而李怀素很快便收拾好表情,语气漠然问:“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天昶道:“他怀着身子不大舒服,想见见你。”
李怀素冷笑道:“寻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大夫,他身体不舒服,你族中的巫医都死了不成?”
天昶理直气壮道:“他心情不大好,醒着的时候闷闷不乐,昏昏沉沉也睡不好的,总是这般对孩子也不好。我想着他在魔界也就你这么个相熟的人,便只好找你了。”
李怀素被他搞得莫名其妙,但也知道这个魔君的脾性,有时候遇事不满,甚至会做出人间孩童撒泼打滚的做派,叫人头疼不已。
李怀素不想与他多纠缠,索性便同去了一趟李善处。
一进千寻塔,李怀素便闻到了一股檀香气味,靠近天昶寝宫时味道更重。他忍不住蹙眉道:“我竟不知你何时转性了。”
天昶闻言立即找补似的说:“我问了施恩,他说檀香安神……”
天昶解释了一番他从施恩处听来的檀香的妙用,李怀素自然是懒得听,径自走到床前,招呼也不大便掀了帷幔。
天昶解了李善身上的银链,毕竟如今拴着也没什么用,李善自从有孕,多数时候都是昏睡着的,偶尔醒时身上也没什么气力,别说跑,起身下床都难。
此刻的李善神志不清,整个人抱着膝弯蜷起来,缩在在床尾最角落处,看上去小小一团,睡得极不安稳,像是一直在做噩梦。
李怀素是不管这些的,直接将他从床尾给捞了出来。
饶是知道李善在天昶身边过得必然不大好,但李怀素抱起他时,还是忍不住愣了愣神。
太瘦了,太轻了。
夏日的衣衫轻薄,触碰时李怀素只感到手臂被李善脊背上的骨骼硌了一下。
李善自幼缺衣少食,后来跟在李怀素身边,日子过得稍微好些,个子便如同野草一般见风就长地蹿了上来,骨架却还是比同龄人小上一圈,看着有些伶仃单薄。
李怀素从前也不是没试过给他加餐,李善每次吃也都吃完了,却从来不见多长几两肉。
进入崔巍剑阁修习后,也并没能练出习剑习武之人常有的明显肌肉,腹部看着更是薄薄一层,如今却不复纤纤。
分明才三个月身孕,小腹却已经被撑到高高隆起,且形状颇为怪异,李怀素仿佛能看见其下魔种在不断蠕动。
李怀素在床边坐下,将不安乱动的李善按在手边,无声地看了天昶一眼。
天昶也知道自己将李善养得不太好,此刻对上舅哥略带谴责的眼神,难免心虚:“他到底**凡胎,体质与天魔相克。为今之计也只能先让他休养身体,将孩子生下来。”
况且这魔胎与母体同死共生,便是强行剔除,只怕李善也会有性命之虞,
李怀素听得直皱眉头,但见李善实在睡得不安稳,十足一副可怜相,终是有些于心不忍,深吸一口气,抬手托着李善的脑袋枕到自己的膝头,轻拍他单薄的脊背。
他回忆着儿时母亲哄睡时常唱的小曲,垂眸地跟着哼唱起来。
李善也仿佛如有所感一般,渐渐停止挣扎躲避,伏在他的膝头静静睡下。
天昶在旁抱臂看着,见到李怀素当真将李善哄得安睡过去,眼睛都睁大了。只是看这大李小李的的气氛如此亲昵熟稔,仿佛再插不进旁人,天昶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李大公子当真不同凡响,竟连哄孩子的把戏都研究得如此精通。”
李怀素抬眼不耐地扫了天昶一眼,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天昶顿时闭了嘴,眼看自己落脚此处都讨嫌,又不想发出声音,惊动了好不容易睡下的李善,只得用口型冲李怀素恨恨道:“好,我走行了吧。”
屋内便只剩下李怀素与李善二人。
李怀素望着膝头沉睡不醒的人,望着这样的李善,他心头翻滚起莫名而复杂的情绪,仿佛有一团心火在烧,李怀素听见耳边有一个渺茫的声音在问自己:“这便是你想要的吗?你从前妒恨至极的人,昔日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成了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心里觉得很痛快吗?倒还不如叫他死了痛快。”
李善是后半夜时清醒过来的,他这些因腹内魔种被折磨得浑噩,不分白天黑夜地昏睡,此刻却是异常清醒。
他微微偏过脸,便见昏昏的烛火映在李怀素美隽的侧脸上,将冷玉也照出些许温度,李怀素闭目小憩,手却还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安抚。
李善沉默地抬起手,指尖伸向李怀素腰间所佩怒海潮生。
握住剑柄拔剑的瞬间,李善便只觉得掌中传来一道怒然的剑气,他不知应当如何形容,只觉自己被一种愤怒、惘然与嗔恨的情绪所淹没。
李善犹豫不过瞬息,便反转手腕提剑,竟是决绝地刺向自己隆起的小腹。
如此拔剑的动静自然惊醒了李怀素,只是他还未来得及阻止,屋外便轰然凝起一阵魔气,直直朝着李善袭来。
电光石火之间,李善只觉右手腕骨处传来一阵剧痛,手臂随即朝着一个诡异得方向折断扭曲。怒海潮生骤然落地,发出铮然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