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个头不高,脊背却挺的笔直,像是一棵上了岁数的老松。
他站在屋前捋着胡须,一脸笑意的望着霍缨,道:“老朽就猜到侯爷定会准时赴约,一早便亲自去钓了一条鱼,侯爷来的时辰正好,鱼也该出锅了。”
霍缨顺着老头的视线看过去。
屋对面便是厨房,灶上正炖着鱼,鲜香味儿弥漫散开,满院子都是。
霍缨收回视线,淡淡道:“文人雅士向来鼓吹君子远庖厨,您倒是不拘小节。”
老头不赞成道:“可侯爷见着几位远庖厨的又成了君子?”
话落,两人皆是一笑。
霍缨率先朝着老头行了一礼,语气恭敬:“钟老先生。”
老头微微颔首,看着霍缨感慨道:“三年前初见侯爷时,总觉得天地之大,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困住侯爷,今日再见侯爷,侯爷心性未改,老朽甚喜。”
三年前,霍缨替父亲压粮时途径某偏僻荒村时曾偶遇过老头。
彼时他为了给放牛郎讲学,在山里枯坐了一夜,第二日放牛郎离去,老先生在山间迷失了方向被她遇上。
那时候她只当他是个普通老头,便将干粮和随身带着花生全都给他充饥,却不想三日后,便在父亲的营帐中见到了这位名满天下的老学究。
不过那日他来,是归还干粮的。
霍缨当时就觉得这老头有意思,不过是一口粮,又何必追了百里还回来。可知道这老头的身份之后,她又觉得一切的不寻常都是寻常了。
霍缨想到这一年来在南疆的磋磨。从前父兄在时,她总觉得天高海阔,哪里不能有她霍缨的一席之地。父兄走后,她才发现原来天下不过是一国和一家的大小。
思及此,霍缨不由得苦笑:“先生是会安慰人的。”
老头听出霍缨语气中的落寞,不禁摇头失笑,却并未多做解释。
两人一同进了屋内,老头亲自去盛了鱼汤进来,给霍缨盛了一碗后,这才缓缓开口:“老朽此番入京,既是为陛下赐字,也是是为了向侯爷求一个人。”
霍缨捧着鱼汤,暖意顺着手掌心蔓延全身。
闻言,抬眸诧异道,“哦?先生看上我的人了?”
“一年前老朽与故人相逢时,无意间听故人提起过一人。说他年仅十四岁便能帮他一同修撰古籍,心性超然非同龄人能比。后来老朽无意间得到一张《南亭帖》,只觉此人天资过人,实属百年难遇。可老朽接连书信相邀,那人都不曾应答。是以,老朽亲自下山,便是为了这人。”
若说霍缨起初只是起了个念头,觉得钟老先生所说之人就是蔺央。此刻,几乎已经确定。除了灵验,她身边哪儿还有这种人。
即便是麾下的那个几个读书料子,也只能是天资不错,远不及蔺央年幼时所展现出来的卓越。
想到这儿,霍缨蹙起眉,问:“先生的意思是,想收蔺央为徒?”
“非也非也。”
老头捧着鱼汤,美美的啜了一口后,这才继续道:“老朽想邀公子上山,入学宫修学。”
“……”
她今天来,原本是想着求这老头一个宫外弟子的身份给蔺央,如此她不在京时,旁人也能有所顾忌而不敢欺凌与他。
没想到这老头……他这是要把蔺央带走啊。
霍缨也说不上是为什么,明明是桩美事,旁人求都求不来,可她此刻却觉得心里甚不是滋味。
纵使她常年不在京城,可她偶尔也会对这个牢笼一般的地方生出几分眷恋,在夜深人静时如扎了根发了芽一般在心头滋长。而那人,便是灌溉这份浓烈心思的养料。可如今,有人要拿了这份养料去,她心中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
良久,霍缨终是从这份思绪中挣脱出来,坦然道:“此事,我不能替他做决定。”
老头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慈祥的笑笑,“此事,老朽也做不得决定。侯爷不如等上一等,交给那个人来定夺呢?”
霍缨闷闷的应了一声。
鱼汤下肚,索然无味。
喝完汤,该聊的话也已说完,霍缨便起身告辞。此时街头巷尾正热闹起来,霍缨逆着人流打马出城。
冬日的暖阳落在她身上,却没能将她周身的寒意冲淡半分。
侯府。
管家看着紧闭的房门,急的原地直跺脚,小厮从外面进来,一看见王翁,忙小跑过来禀报:“王翁,侯爷派人传信儿回来,说是今夜不回府了。”
“什么?不回来?那五公子可怎么办啊?”
“这……侯爷说了,府中有您,她一万个放心。”
小厮说完,行了礼便退下了。独留下王翁双手背在身后,急的唉声叹气。
屋内,蔺央早就听见外面的对话,可他陷在梦魇中,无论怎么挣扎都挣不脱。梦里的那些人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死死的抓着他的脚,妄图将他抓回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世界。
他想要跑,可那些手就像是枷锁,将他牢牢的困住。他隔着白雾,朦胧间看见霍缨的身影,可她却越走越远。
霍缨……
已是深夜。霍缨正在军中与军事商讨要事,便听王翁派来的人说蔺央旧疾发作。她心中一紧,连夜打马回城,路上顺带将回家探亲的军医也抓了过来。
蔺央已昏迷一整日不醒,若非是屋内突然传来的重物落地的声音,王翁怕是也不能发现。
然当他撞开门时,才发现蔺央竟蜷缩着身子痛苦的倒在地上,手指抠在胳膊上,生生的扣出一个个血洞。
王翁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慌忙叫人去城外寻霍缨。
此时,军医用银针稳定住蔺央,这才把着他的脉搏。王翁侯在一旁给军医搭手,急的一张脸煞白,生怕蔺央有个三长两短。
霍缨背着手站在门外屋檐下,目光与天际的那轮弯月对视,冷的瘆人。
不知过了多久,军医突然开口道:“准备净水,放血。”
王翁忙亲自去端了水,准备了干净帕子进来,“都在这儿了。”
军医目不斜视,烧红了刀子,就着蔺央的脉搏割了下去。
黑红色的血滴在水里瞬间散开。
蔺央如溺水之人忽然被拽出水面,一口气呼了出来,眼皮子动了动。
“醒了,五公子醒了。”
王翁喜极而泣,一双手激动的直哆嗦。
“公子想是受了刺激,这才引发旧疾,只需好生修养便无大碍。”
军医给蔺央处理好胳膊上的伤口,背起药箱出门,“侯爷。”
一声轻唤,霍缨猛然回神。
她扭头看了眼屋内,见蔺央呼吸绵长且平稳,这才松了口气。
她揉了揉眉心,疲惫道:“有劳军医,他情况如何了?”
“侯爷,借一步说话。”
霍缨点点头,与军医一同往外走。
“老夫行医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公子这般症状。与其说是病症,倒不如说是心魔。”
“心魔?”
军医的话让霍缨脑海中突然想起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
当年蔺央被带回侯府后,父亲也曾试探过他的过往,可无论父亲怎么试探,却一个字都问不出来。后来父亲派人前去那个村子打听,那村子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父亲当年便说,这孩子要么便是穷凶极恶之人造下的孽,要么便是他自身背负着某种危险的秘密。
无论是哪种,对一个孩子而言,都不是他该承受的。可他的心魔到底是那个秘密,还是那段惨不忍睹的过往呢?
霍缨揉了揉眉心,思忖片刻后,问道:“可这些年他都好好的,并没有像今日这般发作。”
军医脚步顿了顿,略有些迟疑的问道:“敢问侯爷这些年,可日日观察小公子?”
“这倒没有。”
“有时候人的恶疾也并非是日日显现,或许只等一个诱因,便如决堤之水,一发不可收拾。”
军医越是这么说,霍缨心中便越是觉得沉闷。
诱因?蔺央的诱因又是什么?难道是——她?
心咯噔一沉,像是有人往冰潭里丢了一颗石子,有些东西似是要从那一个洞口喷涌而出。
霍缨抿了抿唇,没说话。
正巧,两人已走到门口。
军医垂下头:“侯爷,小公子暂时无大碍,我就先告辞了。”
“嗯。”
霍缨送走军医,这转身往蔺央的屋子走。
她回来的匆忙,只穿了单衣,一阵风气,刀子般刮在身上,她却浑然不觉。唯独那夜色,将她的身影拉的很长,格外单薄。
蔺央放了血后,便陷入短暂的昏迷。军医说是劳心过度,只是睡了过去。
王翁见霍缨回来,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去,又生怕蔺央醒了想吃东西,便连夜的去灶上准备汤粥。
霍缨坐在床边,少年眼上的绸缎已然解开,露出他的眉眼。
她记得第一次捡到蔺央时,他虽一身血污,可那双眼亮的吓人,即便是漆黑的屋子里,也能一眼捕捉到他的存在。后来把他洗干净了,这才发现竟是个眼神不好的小美人儿。
如今十年过去,蔺央生的倒是越发好看,即便遮住了眉眼,也盖不住那张妖孽的脸。霍缨不禁想到那日雪夜,他立于雪中,伞下抬头的瞬间,像是撞碎了漫天星河的谪仙坠落人间。
霍缨正想着,床上沉睡的人突然面带痛苦的紧锁眉头,手指下意识的抓住被褥,像是要将什么撕碎。
霍缨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他的手,低声唤道:“蔺央,醒醒。”
少年骤然睁开眼,张口便咬住了霍缨的胳膊,眼底满是血色。
端着粥刚走到门口的王翁乍然见看见如此凶残的场面,手一哆嗦,惊呼出声:“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