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党如今在朝廷之中作威作福早已不是秘密,再加上六年前的事霍缨一直心存芥蒂,所以纵然太子有能力,霍缨也一直心存芥蒂,她淡淡道:“殿下客气了,在下军务繁忙,恐怕没那个时间。”
慕容清吃了闭门羹,并不沮丧,面不改色道:“我知道侯爷对我有意见,只是这一次朝廷变故,的确与我无关。”
他指的变故是三皇子暴毙还是皇帝被刺杀,霍缨也无心琢磨,不再答复,目光仿佛能穿透岁月一般,凝望着那寝宫之中的幽暗。
从这所谓的北燕药师走进来的一刹那,蔺央就本能地感觉到了不舒服,那股浓重的草药味刺了他一下,不知是不是和他本身用的那种药有些冲突,相当的难闻,让他头有点疼。
老太监把人引进来之后就默默退了出去,那北燕药师躬下身对皇帝行了一礼,开口也是一种苍老异常的声音:“参加陛下,祝陛下万世永康。”
蔺央下意识往边上退了一步,咬了咬牙,克制住了那种嫌恶之感,一声不吭地打量了那人一眼,疑心慕容武把他放在这是想故意恶心他。
然而慕容武对此似乎全然不觉,泰然自若道:“朕听说你懂一种治五脏六腑的神药,若是能为朕炼制,那就再好不过了,药师远道而来,可曾安置好行囊?”
北燕药师道:“多谢陛下关心,草民已经在南枫驿站下榻,不日之后便可以为陛下制药,陛下不知何时可以让草民为陛下单独看一看?”
蔺央心说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机会,便立即开口道:“陛下,既然如此,臣便不好再继续待在这里了,先行告退。”
他正准备行礼退去,那北燕药师却忽然闻声转过头来,一双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直直盯着他,蔺央眉头一跳,忽然发现这是一张极其衰老的脸,恐怕已经有七八十岁,比他想象中还要老一点。
被这双眼睛盯住会无端产生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蔺央觉得自己的双腿好像被钉在了原地,有一瞬间居然无法动弹,脊背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一个犹豫他便错失良机,听见慕容武开口道:“蔺小公子,不必着急,朕还想和你多说几句。”
那一瞬间忽然有一种恐惧感笼罩了蔺央,他瞬间意识到这个北燕药师进宫的目的恐怕不只是给皇帝看病,但是那一刻,一切都已经晚了,他已然错过了最佳的时机。
北燕药师静静地凝视了他片刻,忽然开口道:“这位小公子,你的面相很像当年的太安公主。”
蔺央自从把蒙眼的白绸摘下来以后也偶尔照过镜子,从没觉得自己像谁,既不像老侯爷也不像侯夫人,跟霍缨更是五官没有一丝相似之处,慕容武也知道霍家姐弟并非亲生姐弟,所以并不会在他面前提起老侯爷。
他皱了皱眉:“……谁?”
谁是太安公主?为什么这个名字无端让他产生了一种……浑身不舒服的感觉?
慕容武面色沉沉地望向药师,那北燕药师似乎并不清楚“太安公主”这个名号在如今的靖宁皇室是一种怎样的禁忌,他泰然自若地看向蔺央:“二十三年前,凤屠军与北燕银卫在北疆火炽岭一战大败,战后,大梁皇室的太安公主与当时的北燕太子联姻,又十二年,凤屠军领兵反击,杀了北燕太子,欲将太安公主带回大梁。”
他的声音十分和缓,称得上娓娓道来,然而一字一句都无比清晰,几乎让蔺央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北燕人——北燕人为什么会对大梁的秘闻这么清楚?
此事蔺央毫不知情,但是慕容武一清二楚,而是这算是一件“家丑”,按理来说,药师再说下去便是对皇室不敬了,但是出乎意料地,他没有开口打断药师。
药师忽然转过那双浑浊的双眼,看向寝宫墙上挂着的那幅画,画像上的女人白衣胜雪,眉目清秀,药师忽然笑了笑:“陛下,草民当年有幸见过太安公主一面,与画像中有七八分像,陛下果然……没有忘记公主的恩情。”
蔺央脑海中轰然一响,刹那间,他少年时那些蒙尘的、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忆仿佛利刃一般刺向了他自己,剧烈的头疼席卷而来。
光影一闪,他眼前好像出现了血与火燃烧与交锋,四处都是坍塌的废墟与刀光剑影,两军交战之中,断臂残肢到处都是,血腥味盖过了整个天空。
再一闪,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他还是站在这片阴沉的正阳殿里,满头都是冷汗,蔺央咬了咬牙,狠命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这才缓了过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内袋里,确定江承云给他的救急的药还在,稍微放心了一点,强行压住了剧烈震动的心神,哑着嗓子问道:“为什么……我会像太安公主?”
墙上这幅画原来并非霍缨想象中的靖宁年间的皇后,而竟然是消失已久的太安公主……现在的史册中都不会出现她的名字,她已经成了历史中的一段缥缈传说,一线烟尘。
北燕药师看着她,神情似乎有一点若有若无的怀念:“太安殿下是一个多么温柔又大义的女人,她舍下了自己的家国,远赴那北原荒芜之地,嫁给了一个自己素不相识的人,好在当年我们的太子也深明大义,与她琴瑟和鸣。”
比起那些远嫁和亲的、婚姻不幸又客死异乡的公主们,她已经算得上运气很好的了,可是……蔺央嗓子里一紧,他沉声道:“太安公主运气好,和自己的夫君感情不错,但后来呢?”
北燕药师笑了笑:“凤屠军的大帅,霍城江侯爷,他是一个多么无所不能的将军,过了不到十二年,他就打造出了一支无敌的军队,杀进了北燕京城。”
老侯爷霍城江并不是什么天生军神一样的人物,二十多年前还厉害不到哪里去,他的兵法也是后来一点点磨炼而成的,二十多年前的凤屠军也只有一个最基本的雏形,还没有形成后来成熟的军队体系,因此最初在战场上不是北燕人的对手。
但是北燕给了他十多年的时间练兵,最终给自己等来了一位近乎于所向披靡的将帅之才,这一点蔺央这一辈的年轻人知之甚少,何况是这段刻意被隐藏了的秘密。
那身形佝偻的北燕药师如同一尊地狱而来的恶鬼,形容可怖,声音却异常和缓:“城破以后,太子本人奋战至死,从始至终没有投降,至于太安公主么……”
假如霍缨在这里,她一定会喝令此人立即住嘴,非治他一个谗言惑众之罪不可,然而连慕容武都没有一分一毫想要制止他的意思,蔺央瞬间明白了,这些话似乎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所有人都以为太安公主不知所踪,或许是被“念旧情”的靖宁皇帝给藏起来了,毕竟那是前朝的公主殿下,还是和亲功臣,即便接她回国也是无可厚非。
“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夫君被乱箭射死在皇宫宫墙之前,万念俱灰,但一切都已经无力回天了,这对神仙眷侣终究不得好死,紫微星冲天子煞!然后太安公主拒绝回国,自刎在了北燕皇宫里。”药师嘶哑地说,“她到底是为什么而死?公子,你知道吗,有人说她是被逼死的,那是一位伟大而美丽的公主,她终生都没有再回到过自己的故乡。”
他的声音如同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咒语,念诵出一段比枯骨还要荒芜混乱的历史,一段……比荒原冻雪还要悲哀的往事。
“后来北燕皇宫被一把大火焚毁,无数人背井离乡,成千上万人死不瞑目,太安公主最终也没能像她的封号那样庇护四方。”
他越说,蔺央的心绪起伏波动越大,到了最后居然又一次感觉到天崩地裂般的剧痛从脑海蔓延到了五脏六腑,年轻人再一睁眼,眼眶几乎要滴出血来,在他浓墨重彩的眉目中显得异常骇人,有一种妖异的俊美。
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着悲伤,为什么又会想流泪。
他闭了闭眼睛,猛地抬起头望向那画中的美人,忽然无法理解为什么靖宁皇帝要在皇宫里挂一幅死去公主的画像,难不成是问心有愧吗?
他当真……也会问心有愧吗?
他咬着牙,把涌到喉咙里的血腥味硬生生咽了下去,颤抖着开了口:“那这一切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记得了吗?蔺公子?”北燕药师忽然声色俱厉,“公主殿下临死前,曾经把一个年少的孩子送出了京城,那孩子辗转流离到了北疆一带,最终来到了大梁……”
“够了。”恰好在这个时候,慕容武冷冷开口,打断了药师的话音,然后把目光落在了蔺央身上。
慕容武:“老信阳侯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他答应过宣武先帝,终生不要把秘密泄露出去,可故人已逝,这对你毕竟不公平,当年霍城江遵循着心腹给的线索,在北疆的武安城捡到了一个少年,对方告诉他那孩子便是太安的后人。”
蔺央心绪剧震,一瞬间视线就模糊了,眼尾血红,他偏过头,低捂住嘴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手腕抖如筛糠。
这个半生腐朽昏庸的老皇帝看着殿外清冷的天色,低头再看着这青松一般挺拔的少年人,苦笑了起来:“我想把秘密告诉你的时候,却得知你已经跟着阿缨离开了京城,六年来杳无音讯,不过好在你现在回来了……这便是你的母亲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