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者正是如今的翰林院大学士周覃江,周大学士一生致力于学问,霍缨自七岁开始便随他学诗书礼易,一直到十七岁,这位算是她真正的老师。
周覃江大义仁心,如今也是朝廷中为数不多的纯臣,也是少有的霍缨可以信任的人,如今的大梁朝廷,皇帝软弱无主见,底下的官员又个个当着贪财的缩头乌龟,在眼下这缺人的时候,竟是没有一个站的出来的。
也难怪老爷子懒得跟这些人来往。
霍缨的耳目极其灵敏,附近有没有人偷听她都能觉察出来,赵淩夜知道这一点,所以没敢派人跟上来,她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热茶,问道:“我这几日为了避嫌未曾进城,老师可知道朝中情况如何?”
周覃江摇摇头,叹了口气:“除了兵部尚书李衡,其他人几乎都是主和派,主张假装南晋太子这事不存在,他北燕和南晋要斗就斗,大梁置身事外即可,都是老大不小的了,一把年纪,只会尸位素餐。”
这话霍缨一听就明白,北燕摄政王设计陷害南晋太子,这事发生在大梁的地盘上,就注定不可能和他们脱清楚干系,何况霍缨还从头到尾都在场。
周覃江已经年过花甲,并不想争什么荣华富贵,只想平安养老,此事原本是可管可不管的,但事情涉及他这位徒弟,那就是不得不管了。
“阿缨,现在的大梁不能没有你,一定万事小心,我今日也是想提醒你自保。”周学士缓缓道,“不过听你这意思,你已经想清楚对策了?”
霍缨道:“我和燕行舟有点交情,有机会见他一面最好,如果不能,我已经让信得过的人送了一封信给他,想来他心里应该也有数,我如今在朝中说话还有分量,赵淩夜之后势必会再次动手,我已经在北燕往京城的驿站中布了人手,无论他想做什么,我都会第一时间清楚。”
醉春楼中莺歌燕舞,满是靡靡之音,在雅间遥遥望去,一片繁华之景,京城即使在冬天,也依旧歌舞升平,这样看去,很难想象这已经是个被虫子蛀空了的王朝。
“陛下那边……”霍缨眉眼之间已经被边境磋磨出了年轻人少有的沉敛和稳重,“只要我能脱身离京赶赴南疆,便有把握以最快的速度整饬南疆驻军,届时带兵北上,赵淩夜再是条大鱼,也翻不起水花。”
就怕这位陛下已经是想借机,拔了她手里的军权。
周学士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道:“侯爷可知,三皇子最近与北燕人往来有些频繁?”
霍缨眉头一跳,下意识往楼下一扫,赵淩夜不知道在跟手底下的人说什么,随即他似乎是感觉到了霍缨的视线,抬起头,和她对上了视线。
在眼下这个本应该风声鹤唳的时候,赵淩夜却依然能够大摇大摆出入醉春楼这种耳目众多的地方,可见此人的有恃无恐,霍缨用膝盖都能想出来肯定有人在背后给他撑腰,让这种货色出来现眼。
赵淩夜得了便宜卖乖似的,竟然还自以为风流倜傥地冲她一笑,霍缨冷冷地转过头,没搭理他,继续看向周学士。
周覃江显然是知道赵淩夜在场的,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此人出使我大梁恐怕早有预谋,不可能空手而归,阿缨,你可要千万小心。”
“您放心。”霍缨点点头,喝了口茶,十分沉得住气,“赵淩夜的驿站最近门庭若市,三皇子都专门亲自前去拜访,想必太子殿下听了不会很开心吧?”
如今朝堂中大体分为两派,一派是太子为首的主战派,主张一口气打服这些外敌,让他们统统俯首称臣,另一派则是三皇子为首的主和派,主张坐山观虎斗,自保为上,他两人各自拉帮结派,手下一众官员天天狗咬狗,正事没有一点,甚至还打算拉霍缨入伙,她入京以来就派人探过口风。
周学士摇了摇头:“别说太子了,恐怕陛下得知了都不会很开心,不知道这三殿下是怎么想的,非得顶风……”
他没接着说下去,但霍缨知道他想说什么:在各路人士都还在观望的情况下,身为皇室宗亲竟然率先站队,其中的用意实在是令人不得不揣测一下。
如今陛下的四个儿子,二殿下三年前病逝,四殿下年幼,唯一有争权能力就只有太子和三皇子,这两个人也是不负众望地满脑子党争,卯着劲朝那个位置发力。
霍缨看不得这种人为祸天下,但她毕竟是武将,还是外臣,不方便插手,所以一直不曾吭声,只要人在京城就把自己装成一副纨绔子弟无所事事的样子,永远都在置身事外。
周学士也知道这些,他知道这是无奈之举,只是憎恨天地不公。
霍缨不动声色地在脑海中思量一圈,压低了声音:“我猜三殿下恐怕知道一些背后的实情,所以才敢这么干,他笃定跟赵淩夜联手能把太子党打压下去,否则不会冒这个险……至于太子那边,他要是听说了这个消息,应该也要上门去拜访燕行舟那个废物了。”
南晋太子燕行舟,霍缨瞧不上此人的兵法,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的外交手段倒是有两把刷子,南晋跟南蛮几个小国交情都不错,得以休养生息,也跟这小子有很大的关系。
他为人没什么架子,左右逢源,在各种场合都很吃得开,除了不适合战场,哪里都能混个脸熟,做外交生意更是天纵英才,看似亏本的买卖也能被他算计回来,还能让双方都宾主尽欢。
按照现在的局面,太子殿下应该是挺需要这种人才的。
所以她现在更不能和赵淩夜多说什么,不然就会被有心人打成三皇子党,到时候事情就不好办了。
周覃江看着这个阔别已久早能独当一面的学生,忽然生出一种“岁月无情”的感慨,原来当初那个意气漂亮的小姑娘,如今竟然真的长成了凤屠统领三军的主帅,胸有丘壑,也早已担得起外人尊称一句“霍侯爷”。
昨天夜里,霍缨带着蔺央秘密回了侯府,如今她出现在醉春楼,这个消息一夜之间就会传遍有心人耳朵里,但是没有人知道蔺央在哪里,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无意间“搅局”的少年。
今天是她主动约了周覃江出来,主动把所有的火力吸引到了自己的身上,明知明枪暗箭在前的情况下,仍然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安危护着身边人,将所有险恶都往自己身上招,周覃江恍然间,竟然以为自己看见了十几年前的老侯爷。
边疆来去,战火连年,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长成了跟那个人极端相似的样子。
岂非……命运弄人。
周大学士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今天叹的第几口气了,实在是故人重逢有点让人百感交集。
但是他们如今也实在是没有伤春悲秋的时间,只是略微晃神一下,周覃江就立刻一拱手:“侯爷如今是我大梁最后的利剑,我如今不堪大用,在朝中倒是还有几个信得过的人,愿意倾尽全力保侯爷离开京城,赴北境抗敌。”
霍缨闻言也有些感慨,她郑重其事道:“先生,您才是我的恩人,对我霍家也是仁至义尽,您如今高义,学生感激不尽。”
周覃江:“看来侯爷已经有应对之策了。”
这一句霍缨没有回答,她虽然常年人在边疆,回京后又一心藏拙,但有些事情还是清楚得很,太子虽然如今也在结党,但这个人心里起码还是有江山社稷的,还有能力和野心,尚且牵挂着黎民百姓,良心没有彻底泯灭,比那酒囊饭袋的三皇子强一点。
陛下已经老了,也已经失去了主见和气魄,不再是曾经那个在祭祀大典上发誓荡平四境虎狼的年轻帝王,他的心志已经被权力和荣华富贵软化,离“明主”二字愈发遥远。
对霍缨和周覃江这种在朝中有一席之地的人,如果非要另择良主,那太子殿下倒不失为一种矮子里面拔将军的举措。
过刚则易折,人都是如此,如今国库空虚,太子主战的意愿如果太过强烈,未必不是一种双刃剑。
两人又聊了一些家常话,这一顿饭并没有吃太长时间,一文一武两个人便各自分头离开了醉春楼,有一层师徒的身份在身上,这次见面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在这场漫长的拉锯战中,每个人都在磨砺尖牙利爪,等着一举将对手毙命,因此没有一个敢轻举妄动,使臣来京的时候是初冬,一番来往拉扯以后,转眼间,年关将至。
这是霍缨为数不多能在京城里过的年节,侯府虽然没那么热闹,但上下都十分欢喜,连王翁都高兴得像是年轻了十几岁。
这是他家侯爷和五公子难得重逢的一个年节,可得好好张罗张罗,虽然朝廷局势紧张,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赵淩夜是个老奸巨猾的,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信阳侯府的五公子有眼疾,竟然在京城放出消息,说自己手里有几个异域药师,或可医治小公子的眼睛。
一时之间很多人听见了风声,纷纷想主动讨好信阳侯,然而唯独霍缨本人无动于衷——她和赵淩夜累世血仇,不共戴天,不可能相信他有这种好心,黄鼠狼给鸡拜年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