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渡 第6章 惊蛰雷

芒种的节气还未真正来临，天边却早早地滚来了大片黄云，像是被岁月尘封的古老画卷，缓缓铺展在天际。那云层厚重而压抑，透着一种莫名的不祥。

青禾轻盈地踮起脚尖，伸手摘下野柿枝头最后几颗青涩的果子。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后颈落下些许细碎硬物，像是被谁轻轻撒上了一把沙砾。

她下意识地用指尖捻起，借着微弱的光线一看，竟是半截蝗虫腿，干枯而狰狞。青禾心头一紧，猛地抬头，刹那间，瞳孔急剧收缩。

只见整个清溪镇的上空，翻涌着密密麻麻的虫云，那是铺天盖地的蝗虫，它们振翅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犹如万千织机同时轰鸣，震得人耳鼓生疼，也震碎了小镇原本的宁静。

“点火！快点火！”里正那嘶哑的呼喊，瞬间被淹没在虫群铺天盖地的嗡鸣声中。

田埂间，村民们匆忙点燃的狼烟，刚冒起一丝火星，便被蝗虫密集的翅羽无情扇灭。

秦三娘抡着浸满油的扫帚，不顾一切地扑打着蝗虫，可那被啃秃的麦秆，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片蔓延，仿佛一场绿色的噩梦在田野间迅速扩散。

青禾心急如焚，她飞奔至晒场，一把掀开苇席，露出下面泛着琥珀光泽的丝网。这些丝网是用柿漆浸泡过的，坚韧而黏腻。

周大勇带着一群人迅速支起竹架，大声喊道：“按你说的，三层网眼递减！”众人齐心协力，动作迅速而熟练。

很快，一张巨大的捕虫网便搭建完成。蝗虫群疯狂地撞上黏网，刹那间，虫尸如雨点般纷纷坠落，在地上堆积成厚厚的一层，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就在这时，赵家丝行的马车缓缓碾过虫尸，驶入镇口。

赵承嗣坐在马车前端，得意洋洋地扬着手中的波斯琉璃瓶，高声叫嚷道：“南洋运来的彩丝，一匹只要三百文！”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些丝线泛着妖异的荧光，如同魅惑的精灵，引得蚕农们一阵骚动。

大家交头接耳，眼中露出贪婪与渴望。阿荇挤在人群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冷笑。

她腰间藏着半卷浸油账本，昨夜，她在赵家库房发现了这些“南洋丝”的秘密——实际上，它们只是用硫磺熏染的劣等茧，根本不值一提。

绣坊内，青禾正专注地将野柿汁小心翼翼地混入茜草染料。她的眼神专注而坚定，手中的动作轻柔而熟练。素白的丝线缓缓浸入陶瓮，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晕染出落日熔金般的绚丽色泽，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就在这时，明尧抱着《齐民要术》，急匆匆地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喊道：“阿姐！古书里说雄鸡食蝗，咱们后山那些斗鸡……”

话还没说完，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凄惨的呼喊。秦三娘揪着一个灰衣汉子，猛地踹进了门，怒声骂道：“这贼人往柿漆缸里倒砒霜！”

青禾闻言，神色一凛，她迅速蘸取缸中液体，抹在银簪上。只见簪头霎时变得乌黑，她心中一沉，这竟是赵家米行特供的“防蛀粉”，显然是有人蓄意破坏。

府衙公堂上，气氛庄严肃穆。青禾不慌不忙地抖开十丈彩绸，高声说道：“民女所售柿漆彩丝，经十二道水洗不褪色。”

她将绸缎浸入滚烫的滚水，然后稳稳地拎起。此时，惊堂木重重拍下，震落了绸缎上的水珠，而绸缎的色泽依旧鲜艳如初。

“而赵家南洋丝遇热即融！”她话音刚落，便将赵承嗣带来的所谓“南洋丝”放入沸水中。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丝线在瞬间化作烂絮，赵承嗣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脸色变得煞白。

堂外围观的蚕农们顿时哄然炸响，人群中有人愤怒地砸出臭鸡蛋，喊道：“难怪我娘子手烂了！”

然而，惊变陡生于瞬息之间。林长史突然霍然起身，迅速挡在青禾面前。与此同时，一支袖箭擦着青禾的耳畔飞过，狠狠钉入廊柱。

陆砚反应极快，他纵身跃上屋檐，想要追捕刺客。可当他赶到时，却发现刺客喉头早已嵌着一枚绣花针，气绝身亡。

阿荇站在一旁，缓缓收拢指间的银线，平静地说道：“是死士，齿间藏了毒。”

众人定睛一看，血泊中的刺客右手缺了两指，周大勇脸色骤变，失声道：“三年前沉船案的漕工……”

夜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窗棂，仿佛是一首悲伤的乐章。青禾就着昏黄的烛火，仔细地拼凑着《百草集》的残页。

这些焦黄的纸片上，除了爹爹的药材图谱，还密布着针孔般的细小记号。

明尧灵机一动，将绣线穿过孔洞，在素绢上慢慢勾出一幅残缺的舆图，惊讶地说道：“像是皇城司的暗标！”

陆砚裹着一身夜露，匆匆推门而入。他的掌心躺着半枚鎏金腰牌，递向青禾说道：“林夫人遇刺前让我转交的。”

青禾接过腰牌，仔细端详，牌面的缠枝纹间，隐隐藏着“尚服”二字。她猛然想起宫中的四司六局，尚服局正是掌管贡绣之所，这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残页被吹向烛台。青禾急忙扑救，却意外发现火苗舔舐过的纸页上，显出一行朱砂小字：“永昌三年四月初七，贵妃赐绣女云氏缠枝牡丹肚兜，是夜暴毙。”

这短短一行字，却仿佛揭开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宫廷秘辛。

雨幕中，突然传来更夫惊恐的惊叫：“粮仓走水了！”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幕，滚滚浓烟弥漫在小镇上空。

青禾抱着柿漆桶，毫不犹豫地冲进粮仓。然而，她却看到了惊人的一幕：烈焰中飞舞着无数萤火虫，仔细一看，竟是裹着磷粉的蛊虫！

秦三娘迅速撕开麻袋，抓出一把麦粒，惊叫道：“虫卵早就混在赵家卖的种子里！”

周大勇见状，果断下令：“带人去后山水渠，用柿胶封住泄洪口！”

阿荇眼疾手快，用短刀挑开刺客的面巾，露出一张与林长史相似的箭疤脸，惊道：“是镇南军的叛将，他们想烧光军粮嫁祸绣坊！”

混乱中，青禾被陆砚拽上白马。城墙下，三百绣娘正连夜赶制防火帐。她们用柿漆浸泡的粗麻布覆上湿泥，奇迹般地阻住了火势的蔓延。

林长史带伤立于城头，神色凝重地将虎符掷给陆砚，沉声道：“从此刻起，你代掌西南军需！”

五更天光，终于刺破了厚重的烟尘。此时的清溪镇，已变成焦土中的孤岛，一片死寂。

青禾在废墟里艰难地扒出半幅未燃尽的绣品，那金线牡丹的针法，与残页记载的贡绣技法如出一辙。

明尧捧着从粮仓灰烬里拾得的玉扣，疑惑地说道：“这纹样……我在顾先生的砚台上见过！”

陆砚摩挲着鎏金腰牌，突然说道：“云氏当年绣的牡丹，花蕊用了二十八种金线。”他指向青禾手中的残绣，“而这幅，恰恰少绣了北疆特供的孔雀翎线。”

就在这时，河面飘来官船的鸣笛声。阿荇眯着眼，望着船头的旌旗，惊讶道：“是户部来查军粮案的，领头的竟是……”

风卷起轿帘，露出半张与青禾七分相似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