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渡 第4章 春茧缚

暮春的风，本应带着些许温柔，轻拂着世间万物，可此刻，却裹挟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粗暴地席卷过桑田。

沈青禾单膝蹲在田埂间，纤细的指尖刚触碰到那已然萎黄、毫无生机的桑叶，刹那间，天际传来一阵仿若闷雷般的嗡鸣。

她下意识地仰头望去，原本明亮的眼眸中，瞳孔骤然紧缩——只见西北方那澄澈的晴空，正被滚滚而来的黄云无情吞噬。

定睛细看，竟是数以亿计的蝗虫，它们疯狂地振翅，那声响，恰似万千织机同时开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轰鸣。

"青禾！"秦三娘那带着焦急与惊恐的吼声，混着急促的铜锣声，好似炸雷般在混乱的田间响起，"蝗群过境了，快回镇里去！"

此时，田间一片混乱，农户们惊慌失措，叫嚷着、哭喊着，不顾一切地朝着镇子的方向奔逃。

可沈青禾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逆着这奔逃的人流，毫不犹豫地冲向晒场。她脚下的粗布鞋底，无情地碾碎了满地密密麻麻的虫卵，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狂风呼啸，竹架上晾晒的柿漆布被猛地掀起，那琥珀色的胶质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周叔！把去年改良的捕蝗器全都搬出来！" 沈青禾扯着嗓子大喊，声音在狂风和嘈杂声中显得格外坚定。

周大勇拖着那条瘸腿，一瘸一拐地拼命撞开库房的门，伴随着一阵刺耳的铁器碰撞声，他大声回应道："三十架都在这儿了！可这蝗群的规模……实在是太大了，咱们能行吗？"

"把它们架在桑林东南角，"沈青禾迅速扯下头巾，紧紧地裹住口鼻，防止被蝗虫和灰尘呛到，"阿荇今晨发现那边有片野柿林，咱们可以用柿胶板做屏障！" 然而，她的话音还在空气中回荡，第一波蝗虫便如汹涌的黑雨，铺天盖地地倾泻而下。

桑叶在蝗虫贪婪的啃食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失，不过片刻，便只剩下那突兀的叶脉，像极了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透着无尽的沧桑与绝望。

粘稠的虫液混合着细碎的翅膀，糊满了青禾的襦裙，每迈出一步，都仿佛踩在腐烂的棉絮上，绵软又令人作呕。

晒场上的陶缸，在蝗群疯狂的撞击下，发出一阵又一阵叮当作响的声音，而去年封存其中的柿漆，此刻正泛起诡异的泡沫。

"你这是在找死！"一声焦急的呼喊骤然响起，只见陆砚骑着一匹矫健的白马，如一道闪电般冲破虫云。他身着的月白锦袍，此刻也沾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尸，显得狼狈不堪。

他快马赶到青禾身边，伸手一把拽住她的手腕，试图将她拉上自己的马背，"赵家的人在趁乱搞鬼，方才有人往胶板上泼桐油！"

青禾用力甩开他的手，眼神中满是决绝与愤怒，她迅速将淬毒的绣针别在领口，冷声道："泼油？正好！"

她转头冲着秦三娘大声喊道，"三娘，带人把浸过柿漆的稻草堆到东南风口！"

"你疯了吗？火烧起来的话……"秦三娘满脸震惊，眼中满是担忧。

"烧的就是他们的后路！"青禾抬手，指向远处影影绰绰晃动的黑影，"阿荇早就盯上那几个泼油的家伙了，周叔的捕蝗器也已经改装成了火弩——陆公子要是害怕，不妨回你的药堂去称当归！"

陆砚听了这话，腕间青筋暴起，显然是被激怒了。他突然夺过火把，毫不犹豫地冲向草堆，大声吼道："今日你要是烧死在这里，明尧的束脩我来出！"

火舌窜起的刹那，一股浓烈的焦糊虫尸味扑面而来。青禾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味道让她瞬间想起爹爹临终前，那只紧紧攥着的一把枯桑——同样是这般焦黑蜷曲，毫无生机。

掌心被火把烙得生疼，可这份疼痛，却远远不及她心头涌起的万千思绪。

眼前这三百亩桑田，承载着五十户蚕农一年的希望与生计，此刻，全都维系在她指间那摇曳不定的火星上，摇摇欲坠。

"放！" 周大勇那如洪钟般的暴喝，瞬间惊醒了陷入沉思的青禾。

刹那间，三十架火弩齐发，裹着柿胶的箭矢如流星般划过天空，精准地钉入蝗群。这些箭矢遇风即燃，瞬间在天空中炸开无数火流星，焦黑的虫尸如雨点般纷纷坠落。

青禾在扑面而来的热浪中眯起眼，恍惚间，仿佛看见爹爹正站在那熊熊火光的另一头，对着她温柔地微笑。

"东南角有动静！"阿荇手持短刀，刀身上还滴着鲜血，身手敏捷地翻过土坡，大声汇报，"逮到两个赵家的走狗，他们正往柿林里倒硫磺粉。"

秦三娘闻言，二话不说，抡起手中的铁勺，狠狠地将那两个家伙砸跪在地，厉声喝道："说！是谁指使你们的？"

"是…是赵公子说…"其中一个人哆哆嗦嗦地开口。

"赵承嗣三日前就逃往州府了。"陆砚突然插话，他手持白玉骨扇，轻轻挑起那人的下巴，眼神犀利如刀，"你袖口的乌头草汁，只有济世堂后山才有。"

青禾听到这话，瞳孔骤然紧缩。她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半月前，陆砚让她绣的屏风纹样——那些曲折蜿蜒的线条，此刻回想起来，分明就是济世堂后山的药材分布图！

当最后一缕黑烟缓缓消散时，一弯新月不知何时已悄然悬于梢头。幸存的桑田，此刻斑驳不堪，满目疮痍。青禾静静地跪在那片焦土之间，双手在灰烬中仔细地扒拉着，终于，扒拉出半片桑叶。

秦三娘默默地走上前，递过水囊，却被青禾轻轻推开："三娘，把烧焦的桑枝都收起来。"

"你要这晦气的东西做什么？"秦三娘满脸疑惑。

"烧成灰混入柿胶，"青禾小心翼翼地将残叶举向月光，像是在端详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桑灰能防虫蛀，或许能改良胶板。" 说完，她缓缓转头，看向陆砚，目光中带着审视与质问，"济世堂后山的乌头草，陆公子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陆砚闻言，只是微微一笑，他腕间的"守宫砂"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诡异的血色："明日辰时，带你去看场好戏。" 说着，他随手甩出一枚铜钥，"记得带上你最锋利的绣剪。"

在那黑暗的角落里，阿荇的刀尖正稳稳地抵着一个灰衣人的咽喉。那人腰间佩戴的玉佩，雕刻着精致的螭纹，与陆砚扇坠上的纹样，竟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