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面无表情地发了会儿呆,指尖搭在窗沿上轻敲,不说话的时候气场很足。
徐文渊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疾步过来打开车门,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趴着腰钻进来,想了想又好像觉得不妥,于是低声喊了句“组长”。
宋卿轻轻“嗯”了声,侧过脸问他:“吃晕车药了吗?”她的音质偏冷,带着几分酒气晕染后的暗哑,闷闷沉沉的,极其契合寂寥的夜色。
徐文渊受宠若惊,表情空白了一瞬,结巴道:“吃......吃了。”他暗自咋舌,组长这话,怎么隐隐有种关心下属的意思。
他晃了晃脑袋,突然想起来自己六个月的实习期要到了,眼下正是转正的关键时刻。
徐文渊如今就职的勘察设计公司,属于行业内的后起之秀,本身资源环境并不好,在一众领头羊面前也排不上名号,但无奈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个集团在背后撑着,谁也不敢不拿正眼瞧,这实习生的名额也是他挤破了脑袋才抢来的。
他存了试探的心思,往前倾了倾脖子,暗搓搓问:“组长,你是不舒服吗?”
宋卿掀开眼皮看他,淡淡说:“不是。”言罢,无端地晃了晃神。
徐文渊从汽车后视镜里瞥见宋卿眸光温润,眉眼含笑,感觉心情很不错的样子,他愣了下,倏地紧张,“组长,虞总是不是把合同签了?”
“没有。”宋卿压了压唇角,声音又冷又沉,“随他拖着吧,不用管。”目光里透着一丝厉色,敛起眸子,眉宇间像覆了一层薄霜。
“嗯,好。”徐文渊心不在焉地应下,他想着,虞总虽然是名义上的甲方金主,不管是喝酒应酬还是游戏陪玩,组长基本都是有求必应,但只要一谈起项目合作的问题,宋卿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不过听说经营部挨了骂,催合同催得紧,只是这种压力凭什么要设计部来担?
说起来,他刚入职的时候,集团公司就来收集了信息,说是要设计统一制式的名片和制服,公司实习生常换常新,前不久才把东西分发下来,徐文渊的名片自然是标着分公司的助理工程师,但组长的名片——好像抬头是集团。
思及此,他默默松了口气,总觉得有荣具焉,前途一片光明。
谢师傅下车抽了支烟,上来的时候味道还没散尽,挤进来淡淡的烟草味,宋卿微抿唇瓣,把脸罩进衣领里。
谢师傅喝了口水,嘿嘿笑了两声,说:“徐工,打完电话了?”
语气很是揶揄,藏着过来人的了然,徐文渊笑了笑,三两句寒暄起来,说:“打完了,谢师傅刚才是在修自行车?”
谢师傅启动了车,风压进来松柏枝的清香,“哈哈哈,是啊,宋工助人为乐呢。”
“组长?!”徐文渊喉结颤了颤,嗓音因挤压而变了调。
“怎么了?”宋卿淡定地往副驾驶软座里一靠,继续说:“听起来很惊讶吗?”
“不是,不是。”徐文渊连忙摇头,鼻尖儿沁出点点的汗珠,说:“这不是上班期间——”他说着说着戛然而止,如果应酬也算加班的话,那他方才打电话的时候已经算旷工了。
他小心地觑了一眼后视镜,宋卿的神色如常,于是低声嘟囔,“我以为组长的心里只有项目。”
助人为乐这种事,一听就是热心市民的活计,而宋卿这张脸最适合的就是裱上画框,挂在学校杰出校友的走廊里供人瞻仰。
就这么一句话,车里瞬间就安静了。
回苍南古城的路并不好走,风吹倒了摇摇欲坠的崖石,刚清理完的路面走起来磕磕绊绊的,徐文渊率先撑不住了,歪着脖子额头抵着车玻璃困觉。
热心市民宋小姐心里想的却是:赚钱和快乐才是年轻人应该追求的目标,助人为乐当然也是快乐的一种。
原则就是用来打破的,这是她见完闻奈悟出的道理。
她宋卿,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颜狗。
——
苍南是个炙手可热的旅游名城,就算是淡季,住宿也是供不应求,订房软件大多已没有余房了,宋卿兜兜转转寻到了城墙根下的一家民宿。
大门是水曲柳的木门,屋子时仿古式的,砌了老旧的红砖,刷了粗粝的白漆,房檐下养了几盆多肉,庭院内讲究移步换景,窗明几净,八窗玲珑。
整座民宿最突兀的东西就是办入住的电脑,要不是公安机关强制要求登记顾客信息,宋卿甚至怀疑不缺钱的老板会换个草纸的手账本。
至于为什么说不缺钱,宋卿眼力好,瞧见博古架上摆了一只釉下青花的斗彩碗。
她们一行人来的时候,老板躺在门口的摇摇椅上,脸上搭了本泛了黄的旧文摘,被吵醒的时候睡眼惺忪,“住几晚?”
宋卿在翻堆在书架上的古书,徐文渊默默地比了个三。
据老板说,他之所以没把民宿挂网上,是因为不想受平台评价的裹挟,天南地北的旅人随缘相聚,在此熙攘里偷了处幽静。
宋卿很佩服他,佩服他有钱。
随遇而安的结果就是民宿单晚住宿价格有点高,比公司规定的差旅费还高出不少,不过附近已经没有更合适的地方了。
宋卿的职级高,住宿的规格自然也不同,徐文渊沾了她的光,住了间能望见苍南山的山景星空房。
客人喝了老板自己酿的苹果醋,民宿的义工负责把行李搬到房间门口,徐文渊拿了房卡,探出个脑袋,道了声晚安便美滋滋地煲电话粥去了。
民宿的水热得很慢,清泉冷冽,沁人心脾,宋卿淋了会儿凉水,耳畔是淅淅沥沥的水声,浴室玻璃上氤氲着撩人的雾气。
洗完澡,宋卿把明天要穿的衣服熨烫好,挂起来,打开星空房的屋顶,室内瞬间落了满地的清辉,窗上映衬了柳树的浅影。
她给手机充上电,叮咚一声,聊天软件里涌进来无数条消息,先是项目群的,虞水生借着酒劲发疯,疯狂在群里圈人陪他打游戏,说什么今夜不吃鸡不下游戏。
以往这个工作都是宋卿来的,毕竟手底下的人都怕说错话。
今日奔波劳累,宋卿眼里有淡淡的倦色,没管虞水生的胡言乱语,直接把整个项目群设置了消息免打扰,有人私聊她,她也没搭理。
最后还是徐文渊看不过意,私下问了她——【组长,要不然我去陪虞总玩?】
宋卿压着唇角回复:【合同还没签。】
她说得不算晦涩,徐文渊一点即通,合同还没签,金主只当了一半儿,就算临近项目交稿日期,着急的也是虞总自己,乙方设计单位也是有尊严的,又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哈巴狗,何必假意捧着。
虞水生在群里嘟囔着再打要猝死了,徐文渊回了个大拇指,嘲讽度直接拉满。
宋卿接着处理了些工作上的问题,交了年中总结,周报,月报以及项目进度表,做完这些已经临近凌晨一点了,她缓缓地松了口气,按了按酸涩的眼角,躺在床上听院外蝉鸣的窸窣声。
不知不觉中,浓重的倦意涌了上来,宋卿阖上眼皮,鬼使神差地梦见了闻奈。
闻奈站在梦境边缘一颗巨大的槐树下,忽明忽暗,忽近忽远,转过头来微微一笑,轻声叫她“宋小姐”,宋卿的心里控制不住泛上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似曾相识的温暖成了她想要靠近的理由。
“砰!”隔壁的门摔得很重,宋卿恍然惊醒,被璀璨的星光刺了眼。
尽管是凌晨,古城却是不眠,空气中满是躁动的因子,撩人的花香,宋卿吐了口浊气,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了。
隔了一层朦胧的玻璃,屋内的灿烂星光却比不得屋外的澄澈天空,宋卿披了件衣裳,站在无人的廊道,倚在栏杆上吹风。
传说苍南是风起的地方,风会吹来蒲公英的种子,自由,永不止息的浪漫,但其实宋卿向来不喜欢文艺,有种欲赋新词强说愁的荒谬。
一座小城罢了,燃几簇篝火就算浪漫了吗?
“小七。”有人踏入院门,手里拎着透明塑料袋子,装了三个火龙果。
门口躺着的老板猛然起身,揉了揉凌乱的头发,低呼道:“都说别叫艺名了!”
“好的,小七。”女人轻笑道,她把水果搁在石桌上,侧颜动人,头顶是一簇盛开的玉兰花,衬得她容颜姝色。
“闻奈。”宋卿心底没由来地慌乱。
“闻奈!闻奈!闻奈!”老板气急败坏地重复她的名字。
女人似乎与她心有灵犀,缓缓地仰起头,流淌的星光落入眼眸,浅笑映衬在另一人眸光肆虐的眼底。
她轻声说:“宋小姐。”
宋卿喉咙又痒又涩,扬唇咳了咳,低头掩住眸底的惊喜,朗声道:“闻小姐,好巧。”
潺潺水声呢喃婉转,镂空雕花将她们框成一副绝美的江南春景。
闻奈笑了笑,说:“宋小姐,不巧,我在等你。”
幸得识卿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