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达四个多小时的沉默,秦野尝试跟鹿鸣沟通几次无果后,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开车。
晚上九点多,他们进入S市。
鹿鸣听到秦野在车载导航上定位了一个附近的酒店。
他终于开了口。
“我想回家。”
秦野回头看他。
“地址。”
鹿鸣看着车窗外深沉夜色中的灯光高楼,眼睛里却黯然无光。
没有回答。
持续安静。
他没有家,回什么家?
生活了25年的地方,怎么会让自己感觉到无比陌生。
好像根本就容不下他的存在。
他连一个家都没有。
可他还是报出来一个地址。
秦野导航,二十分钟后,他们驶入一个老旧的居民楼区域。
被高高低低漂亮楼房包围在城市一角的老街老房,荒凉,却也透着满满的人间烟火气息。
这里的楼最高只有六层。
楼和之间的空隙不大,还有老旧的棚房,以前人们用来堆放杂物或者存放自行车。
棚房周围有很多一看九个私人圈出来的小空间,有种菜的痕迹。
很多房间都暗着,九点半的时间应该不会休息,看来是无人居住了。
秦野找好地方把车停好。
鹿鸣下了车,似乎在分辨方向和辨别破旧不堪的楼房号。
很久没回来了。
努力遗忘的地方,总是有痕迹伸出触角,不断勾着他。
可终究过了十几年,这里的很多东西都只是模糊的记忆。
“以前住在这?”秦野问。
“爸妈走了以后,我被学校安排住宿,后来直接升入本校高中,考的大学也是本地大学,都在住宿,没回来过。我努力地想要让自己忘记这里。”鹿鸣说,“当年爸妈很努力工作,赚到了钱,商量好久,先买房还是先买车。后来他们觉得,买车吧,这样方便送我上学。”
“所以,房子是租的。是哪里?”秦野问。
这也是家,只要有亲人,对鹿鸣来说,就是家。他愿意陪鹿鸣回来看看。
“应该在后边一栋楼,这里旧了很多,变化也很大,小区里的规划改动过。”鹿鸣转身,穿过小路,随手摘了一朵枯萎的花。
“小时候因为户口不在这个小区,不能在这里上学。”鹿鸣停下。
秦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竟然有一所小学。
保安室亮着灯。
学校看起来不大。
“我爸妈每天早晨开车20分钟,送我去另一个小学读书。我经常抱怨,为什么我不可以多睡一会儿。”
他继续走着,碾碎了手里干枯的花。
散落的碎末随着晚风飘远,路灯下鹿鸣的影子很长很落寞。
秦野静静跟着。
绕过一楼,鹿鸣仰头看着面前这栋楼的二楼。
昏黄灯光,玻璃窗干净温暖。
而周围几乎全黑。
鹿鸣数了数,一整栋楼,只有五家亮着灯。
都搬走了吧,这里快成无人区了。
以前棚房里挤挤挨挨都是自行车。
上班和上学的人基本人手一辆。
现在,孤零零的几辆电动车和老年三轮车散落着,诉说着时间流逝。
“以前住这里?”秦野问。
“现在这是别人的家。”鹿鸣点头,神色空洞。
几秒后,他忽然笑了。
柔和不清楚的温馨暖光洒在鹿鸣脸上,他的眼里似乎出现了一闪一闪的小星星。
“我以为,我会哭,会难过。毕竟我住宿以后,再也不敢回来。”
“原来我没这么脆。”
“这个地方没有那么可怕。”
“是因为我长大了吧。”
“还是因为……”
还是因为今天有秦野陪着自己。
如果是陈佳宇陪自己回来,他又是怎么样的心态?
鹿鸣扭头,看了一眼秦野。
秦野真的很像能给足他安全感的超大阿拉斯加,毛乎乎圆滚滚守在自己身边。
自己怎么凶他,他都只是背着耳朵,傻乎乎地笑。
“因为什么?”秦野不知道鹿鸣内心的感触。
“可能是因为困了吧。”鹿鸣撒谎。
“回过家了,走吧。”鹿鸣转身。
秦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房间,很巧,熄灯了。
黑下去的那一刻,他有种莫名的想法,鹿鸣放下了。
放下了生命中那一堆堆不肯放下的其中一个。
“鹿鸣,”他喊人,“你回头。”
鹿鸣回头,秦野指着,“看。”
整栋楼少了一处光源,显得更加清冷孤独。
鹿鸣久久凝视着,像是在和曾经的家做着最隆重的告别。
终于把心里不愿面对的东西坦然面对,他觉得好像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
他伸出手指,淡淡露出一个笑,写着:“谢谢,我来过,再见,我的家。”
好像写了很久,很舍不得收最后一笔。
最后鹿鸣还是没忍住难过起来。
他把深埋在自己心里早就不存在的家彻底扔掉了。
鹿鸣终于承认了,他早就没有家了。
他好像一瞬间掉落无尽深渊,不会停下,迅速下坠。
说不出来的痛,绞着全身。
可他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异常沉默。
鹿鸣被秦野安排到了酒店。
“还好吗。”关上他房间门的那一刻,秦野忍不住问了第n次。
鹿鸣始终没有给他回应,而是做了一个脱衣服的动作,他要洗澡,不要吵。
秦野很识趣地关上门,进入隔壁房间。
没想到他生日这天,秦野什么也没做成。
鹿鸣不肯去夜市吃海鲜烧烤,离开他以前居住的小区后,一言不发,问什么都没回应。
好像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副躯壳。
来酒店的路上,路过蛋糕店,他想买一个回来,被鹿鸣拽着领子下不了车,只能继续开车。
他看得出来鹿鸣没心情,可自己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秦野举着手机,反反复复打着【生日快乐】,又反反复复删除。
鹿鸣不快乐,这种没有意义的话,发过去很没意思。
隔壁。
鹿鸣打开淋浴,用水冲了冲那对戒指。
戴上,静静听水声。
“原来不合适。”属于鹿鸣自己的那一枚婚戒,稍微大了一点。
“明明买的时候,试戴过,刚刚好。”
“可是戒指不会变,会变的是我。”
鹿鸣又把另一枚戒指带上,大了更多。
他眼神有些涣散,“你的也许更不合适吧。我们本来就不合适,我到底在你身上找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在你身上找。”
他耿耿于怀,自己的情感喂了狗。
收好戒指,洗完澡,鹿鸣出了酒店。
凌晨一点,空气很冷。
马路上零星还有几辆车路过,请冷冷的路灯洒下,和月亮做着伴。
鹿鸣真的觉得这里很陌生。
他一直住在学校,平时不喜欢出去玩。对于S市,他很多地方都叫不出名字,也从没去过。
现在,他看着亮着灯光的商业大楼,脑袋空空,不知道自己大半夜出来是为了什么。
远处出现强烈灯光,鹿鸣觉得晃眼,转身漫无目的走着。
灯光渐进,是摩托车的声音,还有几声兴奋地喊叫。
接着轰隆隆的摩托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打头的骑手又忽然转弯,将车打横,停在鹿鸣前边。
鹿鸣被挡住去路,迟缓抬头看着戴着头盔的人。
那人摘下头盔,顺顺头发,问:“一个人?大半夜?头发还湿着?怎么,失恋?”
骑手看起来还小,跟秦野差不多吧,朝气蓬勃的一张脸。
他身边接着停下四五辆摩托车,把鹿鸣团团围住。
“我也失恋。”打头的骑手说,“多有缘,要不要一起玩玩。”
鹿鸣抬眼看他。
“别误会,说的是坐车兜兜风,解解闷。”骑手对他一笑。
没什么坏心眼的样子。
鹿鸣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他喜欢别人干干净净地看自己。
“喏,头盔。前女友的,你不介意吧。”他递给鹿鸣一个粉红色的头盔。
鹿鸣接受了,他戴好,上了骑手的车。
“我,跟她谈了三年。”骑手启动摩托,轰鸣中,他大声对鹿鸣说,“她考上了名牌大学,不要我了。嗯,也好,我一个辍学只会玩摩托的人,确实配不上她。”
说完,他问:“你呢?”
四五辆摩托车调整好位置,准备着。
鹿鸣打开头盔的面罩,看着小朋友面无表情地说:“我比你多十年。”
骑手眼里跳出一些惊讶,“那你岂不是比我难受加倍,怎么舍得?我三年都很舍不得。”
鹿鸣垂眸想了想,摇摇头,“我好像,一直不懂怎么爱人,我只是想要在他身上得到什么。所以分开不是舍不得,是觉得自己活得很……白痴。”
骑手浅浅沉默。
“不爱,能在一起十三年?那是什么在支撑?钱吗?”他问。
鹿鸣被这一句触到底线,眉间狠狠跳了一下。
他抬眼看着这人,没回答。
他不图钱,穷死也不会图钱。
可解释给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一两句怎么解释的明白。
谁爱误会就误会,无所谓。
骑手见他不回,说起来自己的心事:“她跟我分手,我知道因为什么。根本不是因为考上了名牌大学,而是被一个富二代追到了。我被绿了,她喜欢钱。而我,只有那么一点点玩摩托的钱,比不过她的新男友。”
说完,他给鹿鸣合上面罩,自己带上头盔。
“走了!芜湖!”他大声,油门一下子加满,却扣紧闸门。
他回头:“抱紧我!不然会被甩出去!会死人!”
鹿鸣犹豫两秒,伸手紧紧抱住了小朋友瘦弱的腰。
两个情感废物,互相抱团,也不失一种慰藉。
骑手更兴奋地喊了两声,松开闸,摩托车飞一样冲向前方!
鹿鸣的身体和心一下子被速度带出惊心肉跳的体验感。
眼前的事物快到模糊,灯光基本连成了一排排的丝线。
五颜六色,十分漂亮。
极速之中,几个年轻人放肆的呼喊,让鹿鸣似乎也得到了极大的放松。
他浅浅勾出一个笑,真希望自己可以永恒飘在这样悬空感的流速里,强力的风和几乎要真空的压力让他觉得莫名地快乐。
不知道这样疯了多久,手脚都冻麻了,人困得不行了,这群年轻人还意犹未尽。
鹿鸣趁着他拐弯减速的时候,拽了拽他的衣服。
小朋友很懂,马上停车。
他身后的几辆车也马上减速,缓缓回到男孩的身后。
“困?”男孩摘下头盔问。
鹿鸣点头。
“她也是这样,困了会抓我衣服。”毕竟开车太快,头盔隔音,说话也听不清。
鹿鸣又点头,这个小朋友应该把女朋友照顾得很好。
“你住哪,送你回去。”骑手说。
鹿鸣摘下头盔,冷风灌头,让他又困又清醒一瞬。
“放在这就行,我自己打车回去。”
“这么晚,哪里有车。”骑手看了看手机,“凌晨四点了。”
鹿鸣也拿出手机,时间没看到,看到了几百个未接来电。
都是秦野。
而此刻,又有一通电话拨了过来。
还是秦野。
摩托声音太大,他一直没听到手机响。
“怎么不接?”骑手看他发呆。
“不应该接。”鹿鸣按下关机键,心情顿时被拉回现实。
“我曾经,很期待这个场景。我很期待有芝麻大一点的破事儿,陈佳宇都会给我打电话,不停地打。”
骑手疑惑:“电话显示的人,叫秦野,你们三角恋?”
鹿鸣叹气,不想回答这个复杂的问题。
“陈佳宇从来不会管我死活,我期待的事情总是在另一个人身上出现,这种感觉会让我很无奈,很无力,很无助。”
“你喜欢陈,秦喜欢你?”骑手发挥想象空间,“有点刺激,小说照进现实。”
“我都说了,我好像不懂怎么爱人。”他不肯承认自己爱过,不想承认。
“我没地方去,去你家行吗?”鹿鸣问骑手。
反正人家喜欢女孩子,自己借宿一宿问题不大吧。
“可以按照正常宾馆的价格付费。”鹿鸣补充。
骑手看着他几秒,点头:“我家……好。”
半个小时后,鹿鸣到了一个豪华小区。
骑手做贼一样小心翼翼打开大门,蹑手蹑脚带着鹿鸣返回自己的卧室。
他怕吵醒熟睡的爸妈。
极度的黑,让鹿鸣不适应,他打开手机电筒。
光线一晃,敏感交界处,忽然出现一双绿色的眼睛。
鹿鸣被吓了一跳。
再仔细一看,是一只吨位不小的布偶猫。
好可爱。
“喂,你先去睡,我洗个澡。”骑手把鹿鸣推进房间。
不一会儿,骑手洗完澡,推门进来。
鹿鸣:“?”
隔壁看起来不止一个房间的样子,他进来做什么?
“嘿,你还没睡?”他自我介绍,“我叫王宁,你呢?”
“鹿鸣,谢谢收留。”
“谢谢你愿意听我逼逼,我失恋这事儿跟无数人说过了,可就是觉得烦闷。”他跳上床,说,“还是想聊聊天,如果你困过头的话,跟我说说话吧。”
鹿鸣点点头:“好。”
“还没开机?”王宁说,“开了吧,几百个电话,他人肯定急疯了。”
“我其实不太懂他为什么会在意我,我和他认识还不到一个月。”鹿鸣说出自己的疑惑。
“不到一个月?那这几百个电话有点莫名其妙哈。”王宁也不懂。
“或许我应该跟他说一下,一声不吭就消失,很不礼貌。”鹿鸣又怕自己会被秦野哄回去,思想矛盾。
他知道自己需要秦野的好,可他必须斩断自己的贪图。
本来就是陌路人,就此不联系了也挺好。
王宁把自己手机递过去,“记得他电话的话,用我的跟他说点什么。”
“我可不想连累你。”秦野能通过陈友明的一个电话号码查到盛鑫所有资料,就能查到王宁,如果被牵连,多不好。
“他……很有势力?”王宁好奇。
“不知道,但是直觉他不会是很简单的人。”鹿鸣实话实说,“我怀疑他和秦氏企业总裁有亲戚关系。他家倒闭一间公司都毫不在意,说还能东山再起。”
“哇哦!”王宁羡慕,“秦氏企业啊!”
全球知名企业!
“猜的。”鹿鸣不确定。
“那我可真惹不起,”王宁耸肩,“你们怎么认识的?”
鹿鸣看他,眨眨眼,摇摇头:“不提他。”
“哦——”王宁略显失望。
“他长得不行?所以你不愿意让他追?”可他忍不住想问。
“没有,挺好看的。”鹿鸣强调,“换个话题。”
王宁想了想,又看了看手机,问:“清晨五点半,吃早餐吗?”
“不了,我睡会儿,天亮就走,谢谢你。”鹿鸣下达逐客令。
“好吧,不过,能不能加个好友,我觉得跟你相处还挺不错。很少有同龄人能让我觉得聊得来。”王宁打开自己的添加好友二维码。
“我不是你的同龄人。”鹿鸣拒绝了,他的世界早就习惯了没有朋友。
“不是吗?我十八,你多大?”
鹿鸣:“……”
“我怎么也不会长了一张十八的脸吧。”
“顶多二十。”王宁自信。
鹿鸣:“……,谢谢,25。”
“不是吧?你都25了?大我七岁?我还以为你就是个子长得高,妥妥大一新生既视感。”
“你早恋。”鹿鸣岔开话题。
今年十八,和女友谈了三年。
王宁笑,“你十三年,也一样早恋。”
鹿鸣懒得解释:“嗯,扯平,睡了。祝你吃得开心。”
“好,祝你睡得着,”王宁指了指他的手机,“在意得要命,还要忍着不联系。”
鹿鸣:“?”
“谁在意了?”
“你手机屏幕都要被你划烂了。真不在乎,你的手机或许应该在兜里?”王宁笑话他,带上门去厨房找吃的。
“在兜里就在兜里。”鹿鸣把手机揣兜里,闭眼,睡觉。
烦死了。
早晨七点,他被关门山吵醒。依稀好像还听到了王宁爸妈被什么吓到的声音。
他没在意,迷迷糊糊坐起来。
天蒙蒙亮,他也该走了。
“我进来了。”推门声响起,王宁探头,“我妈听说我带了朋友回来住,给你特意蒸了一碗鸡蛋糕,出来吃早餐。”
鹿鸣一下子拘谨起来:“我都没跟阿姨打招呼,好没礼貌。”
“没什么啦,他们知道我喜欢夜间飙车,我很多朋友都和他们时间对不上,不要在意。”
“不吃了,谢谢你,谢谢阿姨。”鹿鸣借用了一下洗手间,王宁提供了一次性牙刷给他。
简单地整理了一下仪容,鹿鸣跟王宁告辞。
王宁往他怀里塞了一盒牛奶,还有饼干,“不吃早餐容易低血糖,多少吃点。”
拉扯之间,鹿鸣打开他家大门,倒退着要走。
“卧槽你谁啊!”忽然他看到被吓了一跳的王宁,看着自己身后大喊着,手里的牛奶都掉了。
鹿鸣回头,愣住了。
身后靠着墙,黑着一张脸的人,是秦野。
鹿鸣惊讶:“秦野?你怎么找到这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