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后,慕容度和谢朗正式带兵出征。
皇上于城门口的忠义门处亲自举杯饯别,目送大军远去。
半个月后,大军到达边关。
已经是七月份,广阔无垠的草原上欣欣向荣的生长着碧色的小草,远方过去,绿色仿佛延绵到了天边,耸入云端,无边无际。
哈克人是游牧民族。
他们虽然占领了夏国边界的榕城。可是很快的就发现,那里没有草原,土地,牛羊和泉水……
那里的子民穿着宽大繁杂的袖袍,天天只是吟诗作画,喝酒赏花……
虽然那些精致的器物,婉约的女子,宽松的服饰都是自己没有见过的,但是对于他们这些长期马上征战的人,不仅不习惯,有时候还老觉得束手束脚……
他们仅仅在那里待了待了十几天,大肆抢掠一番后,便又回到了草原。
所以到达边关的大军这几日都是驻扎在草原上。
草原上的景色有些单调,远不如夏国的高山远水,雕栏画栋。
可是,谢朗从第一眼看见这片碧绿无垠的草地时,就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这里。
他喜欢这里,清新,自由,广阔,纯净……
远离朝堂上的是是非非,争权夺利,这里只有着最简单的牧民赶着羊群,收集羊奶,策马奔腾……
其实,谢朗明白,很多事情并不是他们的错。
就像远在宫廷的皇上明明知道哈克族的抢掠不过是迫不得已,就像明明知道是皇上的九皇叔大肆在征用马匹和矿场,导致这里民不聊生。
但是,他不能说,不能讲。
就像皇上知道这件事,也一样无可奈何。
母亲一直教他,若是知道有一件事情,无论怎么争论别人都不可能改变想法。那么就按着自己的良心尽力去做。
只求无愧于天地。
这也就是从十二岁起他就待着这片草原上的原因。
如今的谢朗躺在这片绿色的草坪上,双臂枕着头,静静地看着广阔的天空。
曾经给青若描述过这里,也的答应过要带她啦看。
但,也许这片土地很快就要被士兵的鲜血灌溉。
他即使有心,也无法控制。
郑明从远处跑过来,到了近处,反而放慢了脚步。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一直手手中轻晃着一直白色的茅草,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摸样。
他蹲下来,茅草叼在嘴里,左手搭在膝盖上,看着谢朗,“看什么呢?”
若说谢朗是个让人不由自主信任的傻小子,郑明就是一双眼睛灵动得仿佛会说话似的讨厌鬼。
“看云。”谢朗回答。
他们两从小一起长大,怕是没有什么会比对方更熟悉自己。
谢朗的闷性格,郑明一直都很了解,所以他也是最喜欢逗他。
“看云哪,哦——”他拖长了声调,“——那你青若妹妹的信你肯定是不会看的了。”
他作势欲走,谢朗却起身拉住了他。
郑明嘿嘿一笑,“就知道你会紧张。呐,刚拿到的。”他把信递给谢朗,“好兄弟,不用谢!”
谢朗迫不及待的打开信,随后眼角眉梢渐渐展开,眼神亮起来。
“小子,你笑的春情荡漾啊。你那个青若妹妹给你写什么来了?”
他拍了拍谢朗的肩,凑过去看,谢朗却把纸折好,收进信封,轻柔地放入怀中。
“没什么。”
郑明看着他嘴角掩饰不住的笑意,咕哝一声,“重色亲友的家伙。”
郑明拍了拍草地,一屁股坐下来,撑着下巴也望着远处,“你说,要不……什么时候我也找个心上人?”
谢朗一怔,郑明自顾自地说道:“天天在军营里对着一帮男人,虽然热闹吧,也就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可是这次回城,看到小时候看见的那些胖嘟嘟的瓷娃娃都长成玉般的小美人了,心里真是感觉挺奇怪的。”
忽然,他转头,朝谢朗露出白亮的牙齿,“要不然咱俩一块成亲?生个孩子,男的就结为兄弟,女的就结为姐妹,一男一女就让他们成亲?”然后他又努起嘴巴想:那应该要快点找一个,不然这次回去,就只能是喝喜酒的份了。
看谢朗一直不答,他照着他胸口就捶了一拳,“喂,你怎么说?”
谢朗蹙眉,“这个……我得问一下青若。”
郑明大惊,“谢朗啊谢朗,还没娶过门呢,就怕成这样,那以后纳妾你是不是还得征求她的同意啊?你太让我——”
谢朗摇了摇头,“我不会纳妾。”
郑明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你刚说什么?”难道他耳朵出现幻听了,虽然知道谢朗一向老实,但也不会这么老实吧。
这么快就被那个夏青若收得服服贴贴的?
谢朗再次非常肯定的摇摇头,“我不会纳妾。”
谢朗没再说什么,起身拍了拍炮角,转身离去。郑明愣了一下,才追上去,勾住他的肩膀,“兄弟,你听我说,身为一个男人,你不纳妾,情何以堪……”
但是几个月过后,郑明慢慢地相信了谢朗的话。
因为每次一到半个月一次的收信时间,连发信的小士兵黄菜芽都会先挑出夏青若的信,还高呼一声,“将军,嫂子来信了。”
接连着几个兵营的士兵全部起哄,喂马的,烧火的,站岗的,全部笑眯眯接过信,一个个传过去……
往往在传递途中,还会加上类似的话语。
“将军,嫂子又来信了!”
“嘿嘿,嫂夫人真是对将军好。”
“将军什么时候,带我们也去看看嫂子。”
“嘿嘿,嘿嘿,俺不识字,可嫂夫人这字写得真漂亮……”
……
谢朗不知多少字地跟他们解释过,他和夏青若还没有正式成亲,也不能这么快就称她做嫂子。可每到这时,郑明就会出来打岔。
“瞧你那样子,一接到信恨不得骑马出去跑几圈,大喊几声,我收到信了。”
每到这里,营里的士兵又会起哄。
“郑将军,那个……嫂夫人长得怎么样?”瘦瘦小小的胡结巴笑着问,因为皮肤黑,反而显得牙齿雪白。
“当然漂亮。”郑明故作大惊小怪,“不然的话,怎么让我们的谢将军天天神不守舍的抱着那些信睡。唉哟,你们没有看到我们谢大将军看那些信的样子,那可真是……怎么说来着……”
“眉开眼笑。”
“嗯,不对。”
“眼神熠熠。”
“嗯,不对。”
众士兵尽力搜索词语,忽然有个有些矮胖的小士兵举手,“春情无限!”
郑明一拍大腿,“对!”
“哈哈哈哈哈哈……”
谢朗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谢朗每每都局促,反而惹得众人喜欢开他的玩笑。他不只一次的制止过郑明,然而他越是这样藏着掖着,那些士兵就越是好奇。
私下里,被郑明说开的事,被士兵们传来传去,津津乐道不止。
夜。
星辉之下,草原上遍布着一个又一个的帐篷。已经是金秋十月,天气有些冷,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湿气。
篝火在白色的帐篷见熊熊燃起,几只烘烤着的羊发出阵阵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一大群士兵正聚坐在篝火旁谈笑。
未有多时,从主帐篷处,几个人相继掀帘出来。
众人本是搓着手在烤火的,一听到响动,立时恭敬的站了起来,“六王爷。”
六王爷没有如身后的谢朗和郑明一样,穿着骑马作战的银色盔甲,而是穿着一袭紫金色的长袍。
金色龙雕玉冠,明黄色的缎带落在他的黑发中间,仿佛泼墨银河,随风飘扬……
他脸型修长,棱角分明,肤色白皙,深眉朗目,神色有些清冷,月夜下,眉目间拢着淡淡的暗影,让人不由自主的觉得高贵难以接近。
薄薄的嘴唇轻抿着不说一句话,也让人战战兢兢。
但是众人都知道,他虽然不像郑明和谢朗一样和士兵打成一片,却并不是一个特别难以相处的人。
然而所有人还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王者之气。
整个篝火旁立时肃声,只剩了橙红色的火焰被风吹的呼呼作响的声音,柴火啪啦啪啦的烧着,突然从木架上传来烧焦了的味道……
离木架最近的士兵注意到了,那只羊还是他打的。但他只是动了动眉,又立即恭敬地垂下脸去。
“烧焦了。”慕容度开口,语气很平淡,但那股让人肃然的感觉怎么藏也藏不住。
那个士兵闻言松了一口气,立刻从木架上拿过串着羊的木条,放在一边。
一个和慕容度比较熟识的参将开口,“王爷,您要不要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
慕容度沉默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郑明和谢朗相视一眼。
他们的军粮虽然要比这些普通的士兵好些,不过并不限制,这些士兵常常外出打猎,给自己加菜。
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郑明和谢朗都是混在士兵中,跟他们一起吃。
从下午就进入营帐,商量作战计划。途中慕容度有让他们吃东西,可看见呈过来的是一碗玉仁百米粥,郑明和谢朗还是双双拒绝了。
玉仁百米粥,那不是可以裹腹暖胃的东西……
现在,看着他们在这里烤羊。
星光下,烤羊全身都泛着金墨色的香熟光泽,引人垂涎欲滴,心动不止。郑明早已忍耐不住腹中的饥饿。
咕咕……
他肚子轻轻叫了两声,虽然不响,可是在这寂静的晚上还是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他呵呵地朝大家一笑,摸了摸后脑勺,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又朗声叫道:“快点开动吧,我快饿死了。”
一行人坐下。
士兵恭敬的把烤羊身上最美味的部位切除下来,用金贵的瓷盘呈现在慕容度的面前,而郑明在轮到他的时候,就自顾自的从羊上扯了一个腿下来……
一时之间还是无话。
夜风呼呼的响着,新添的柴火因为湿气重,投入火中的时候常常会冒出浓浓的黑烟。
天上的银河光辉灿烂,轻轻盈盈地闪动着。
草原白天的碧绿变成了此刻分辨不清的黑色波浪,被风吹着,一层一层递来。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还有白天太阳烧烤奔跑过马羊的土地的哄热气味……
大部分士兵都不敢吃得太大声,但表情还是津津有味的。
只有慕容度吃得沉缓而优雅,只吃了寥寥几口,便用上等的金色丝绢,擦拭嘴唇。
但他也没有立即离开,只是沉默的坐着。
一双深如墨石的眸子,在星辉和篝火的掩映下越加熠熠生辉,像是透着晶莹光泽的黑色水晶……
有个参将见气氛一时沉默,首先笑着开口:“刚刚你们在说什么,这么热闹,也说给我们听听。”
良久的寂静。
一个小士兵微微颤颤地开口,“我们是在说谢将军和嫂子的事。”他说的时候,嘴角边的油腻还未擦干,手里的骨头上的肉已经被啃得精精光光,却没有扔掉。
像是很久没有吃过好东西的乞丐。
谢朗吃东西的动作一僵,旁边的郑明笑眯眯地狠啃了羊腿,挑了挑眉,一脸美味的样子。
“啊,谢将军已经有夫人了吗?”那个参将明显不知道这件事。
那个小士兵犹豫了一下,“不是夫人,是……还未过门的夫人。”
几个跟随在慕容度身边参将笑了一下,他们跟着的主子性情傲决,他们也每时每刻战战兢兢,自然没有时间来了解这些事情。
听到他们说,不禁来了兴趣。眼见今日慕容度神色虽然一直淡淡,但也算平和。他大着胆子开口问:“噢,那是什么事呢?”
“这个……”小兵犹疑着开口:“我也不知道具体的……,只是听说,谢将军的夫人是我们夏国第一美人,却,却很凶,是个母老虎……”
谢朗差点被呛了一下。
咳嗽声突兀地回响在这夜色静谧里,惹得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谢朗窘然地看了看大家,拍了拍胸口顺气,转头怒视郑明。
郑明摸了摸鼻子,一脸的笑戏。
“噢?那个谢将军将来的夫人很凶?”参将看到谢朗那副样子,更想搞清楚了。谢朗从小待在军营中,和他们也最是熟悉。
他一向脾气好,待人和顺,很难得的会有传言出现。
所以参将也敢在他面前追问下去,他是从来不会生气的。
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再不说出点什么重点的东西来,会很难看。小兵把骨头放在一旁的草地里,搓了搓手,说:“我听说,那个夏小姐什么事都要管着谢将军,还不让谢将军纳妾,还说只要他敢纳妾,就把他扫地出门。”
谢朗听得面色越来越局促。
郑明憋笑一直憋得很辛苦。
几个参将也笑着继续追问下去,“那个夏小姐再漂亮也还是个女人,是女人就该听男人的话,还能管我们男人纳妾?!”
小兵抬起头来,有些郑重其事地说道:“大人,你……不知道,有些女人凶起来是很可怕的,我家那个凶起来,不仅不让我进房不说,那让我跪搓衣板……”
众人全都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连慕容度清俊的脸上也出现了淡淡的笑意。
“跪搓衣板,你也太没用了!”
气氛调动了起来,坐在小兵旁边,一个有些高高壮壮的士兵,拍着他的肩说道:“你看我家那个敢说一声“不”,老子一巴掌就打过去。”
他脸上被浓密的胡子覆盖着,说起话来,只能看见黑漆漆的胡子颤动着。
小兵低下脸来,摇摇头,“你不知道她多凶。”
“还反了她了!”大胡子士兵推起袖子,凶恶恶地说道:“女人就是贱婊·子,不大不听话。你给她几巴掌,她肯定就乖乖听你话了。”
参将看话题越来越粗俗下去,生怕惹得慕容度不高兴,忙忙转移话题,“哎,我们刚不说谢将军和她未过门的夫人吗?那谢将军和她夫人是怎么认识的?难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小兵摇摇头,他不知道了。
一旁的谢朗还坐在那里,众人不肯放过他,非要他说出事情因果来。
谢朗眼见流言传得越来越不像样,生怕传回主城,会让夏青若名声受损,所以才答应出来澄清。
“事情不是你们想的这样。”月光下谢朗俊朗的面容带着一种令人信赖的安适感,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分外的顺耳,“她是个很好的女子,是我配不上人家。”
几乎和刚刚听见的完全不一样,众人诧异了一下。但见谢朗的神色十分的郑重,谢朗有时候脾气好得让人觉得他永远不会这么郑重的表情。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听他说话。
谢朗低下头,银色的盔甲晃动着天上星辉的晃影,远处天边的墨色渐渐加深,夜已经有些深了,草原上虫鸣的声音依旧刺耳。
谢朗低下头寂然的望着地上被踩歪的枯草一会儿,才慢慢开始说道:“她很好。不仅美丽也很聪慧,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会很认真的听。从来不会嫌弃我的粗笨。”
他叹了一口气,远视着前方。
火光在他的脸上跳跃着,有着动与静和谐的美感。
他并没有慕容度那样棱角分明,清绝孤傲的脸,只能算得上的清朗。可就是这清朗朴素的脸,在此刻分外让人信赖。
“有时候,我看着她,就会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一场梦。很遥远很遥远的梦,很美好很美好的梦,但是她用她的一言一行提醒我,这不是梦。”
想起每次她那种包容的微笑,他心里就会觉得软热热的。
所以,他出征前,让她等他。
他一定要给她幸福。
这番话说得怅然而真挚,所有人都心恻不已。
刚刚开口的小士兵忽然说道:“其实……我的娘子虽然有些凶,对我却很好。有时候让我跪错衣板只是因为我没有听她的话,跑去赌钱……”
说着他低下头,用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捡起的树枝划着地,“现在真有点想她。”
大胡子也猛喝了一口酒,擦了擦嘴说道:“老子也想我家那婆娘,老子虽然常常骂她打她,可是这一走了还真想她。这是怎么回事?”
大胡子显得很不解,“她有丑又笨,胖得跟我们家那头肥猪有一比,话说两三遍还是听不懂,可我那几个孩子,却都是她一手带大的……”
众人笑了一下,却没有原先似的起哄。
很快又恢复了寂静。
其实来了差不多已经有三四个月了,对这里的新奇渐渐地熄灭,也渐渐地萌起了或多或少的思乡之情。
气氛渐渐沉了下去。
慕容度却起身站了起来,不发一词,走回帐篷去。
回到帐篷里,作战图和地势图还平平整整地摆放在桌上。帐篷内比外面要光亮,整个四角旁的青色烛台上都插了红色的蜡烛。
烛泪一滴一滴的流着,干涸,然后凝结……
他走到案前,一边的小案几上,很多信都是他的王妃白旋好寄来的,可他却一封都没有拆开……
他的视线在那里落了一下,又转了回来。
从一旁拿过一支透着碧光的绝韵白玉箫,轻轻地抚摸着。
整个草原大地上,秋风渐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