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慕容偌并不是不知道,也并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想,也不愿意相信。
或许只是一种很深层次的无力感,让他对于现状,既没有多大的不满,也没有多大的嫌厌,甚至明明知道有些人在打他皇位的主意,他也只是任由他发展。
他明白自己并不是一个有雄心壮志,有决心和手段的人,在必死无疑的拼杀和坐以待毙的享乐之前,他选择后者。
更何况,他并不认为自己失去得多,反而常常替他们不值。
人的一生之中,若是常常处于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之中,倒不如一时的享乐,找一知心之人,或纵情山水,或归隐田园。
在当初,他见到夏青若会动心的原因,便是明白,夏青若是那样能够知心的人。
但她懂的并不是他。她也不需要懂他,人生在世,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却又往往不肯跳脱来看。对自己身边最亲密的人锱铢必较,表现对外人却和善可亲。
有些事跳脱来看,反而更明朗。
他敬重这样的女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做到像她一样。
如今有些女子,有些姿色和才气便恃才傲物,不把天下人放在眼中。
想要出淤泥而不染并不难,若是有钱有势,吃穿用度都是一乘上品,也必能得到尊贵之气。
难的是,如何在这出淤泥的过程中,要的不是外界的艳羡,而是自身的平净。
所以在现在,他明明知道,站在那里的她很可能只是一场局,他也愿意这样赌下去。
月光浅淡。
轻轻落入这微泛着涟漪的碧波之上,荡起点点银光,随着起伏的波浪闪动。
荷花还没有开,只有层层叠叠的荷叶大幅的蔓延在河面上,在深明的夜色中看来,像是朵朵的层云,峦叠的堆砌在一起,雍容而饱满,组成了墨色天空中特有景致。
仿佛把日夜颠倒过来,日月交换成截然不同的明与柔,所有的一切带着迷离的气息反衬成自己完全不同的景象,映在水纹之中的浅色的月光,墨色的云朵。
隔着水面,又仿佛是另外一片天空。
他缓步走近,明黄色的龙泡在黑夜之中显得特别耀眼。
沿着曲曲折折的凌立于水面的回廊,身后是仿佛照亮整个宫殿的华灯,越走近,喧嚣和欢腾就越远离他而去,只能感受到凉夜的晚风和隐约遥远的丝竹之声。
那个人水绿色的纱裙被风吹。
“青若。”
夏青若回过身,“臣妾拜见皇上。”
“何必这样伪装,朕还不是傻子。”他声音在月色下听起来很是温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无论你是夏青若还是夏青芷,朕总是能把你认出来。”
夏青若没有回答。
微风轻轻吹起她的长发,慕容偌看了一会儿转身望着墨色的水面,说道:“朕已经不再想去追问以前那些事,只问一句,你现在还好吗?”
夏青若点点头,看着风把荷叶吹动,连带水面泛起圈圈波纹。
一个起伏,一个起伏,点点水光泛起,又消散。
“这样就好。”慕容偌微微一笑,“这么久了,看着你还活着,朕才放下心来。”以前的事,他其实觉得很对不起她。
夏青若沉默了半晌,忽然说道:“皇上,我能问你一些事吗?”
慕容偌把手撑在栏杆之上,神情显得很是放松,他清亮的眼神衬着白皙的脸,有种让人安定的感觉,“问吧。”
“谢朗的事……”她顿了顿,“……是不是跟你有关?”
慕容偌皱了皱眉,“什么?”像是完全没能理解这是个问题,或者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皇兄。”
不知什么时候,慕容度就已经走了过来,特有的淡漠的嗓音就在慕容偌的身后,慕容偌转身。
“皇后娘娘让臣弟请皇兄过去。”
慕容偌微微一笑,青萱?表情一时不知温柔了多少。
他点点头,笑道:“朕马上就过去。”
晚宴结束,夏青若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终于她开口跟慕容度说:“我觉得谢朗的事跟皇上无关。”
慕容度并没有看她,只淡淡回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
可是……夏青若心中隐隐觉得,皇上并不是会做这样事的人。
慕容度看了一眼她怀疑的眼神,眼光越过她,看向深沉的夜空,“就像当初你和他被锁在一起,表面上看起来不是他做的,可是那个小太监却招认是皇上故意让他把你和他锁起来的。”
是吗?夏青若心中微感诧异,却没有多说什么。她对皇上不能评判,但她对这个六王爷也同样不能评判。
“走吧。”慕容度刚想拉她的手回去,她却迟疑了一下。
慕容度冷冷看着她,“你在怀疑本王?”
夏青若摇摇头,“这里没有人,我想,还是不要假装的好。”
慕容度却没有再说什么,拂袖而去。夏青若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莫名的还是觉得不安,她有些不想再去接近皇上了,也不想再去搅入这两个男人的是非之中。
幸好的是,谢朗明天就回来了。
春天的百花园有着新鲜的花香味,那是一种和着风,润着雨的湿人气味,漫漫如同烟雾一般洒在空中,摩擦着每一寸的肌肤。
百花园中,植满了海棠,各色不均,妍丽多姿,绚烂锦簇的海棠中间是一方朱色的凉亭。
“小姐,喝茶。”兰儿为夏青若斟了一杯茶,眉眼间也全是笑意,谢将军回来了,什么事就真的都是尘埃落定了。
以前她虽然瞧不起谢朗,可是看到小姐这样,她心里也就乖乖的认命了。
一物降一物。
小姐眼光很高,却偏偏在人群之中挑中谢朗,这便是命了。
想到这里,她偷偷笑起来,她都有些等不及要看见谢朗了。
不知道又黑成了什么样子,还算英俊的脸可不要坏了才好,身上也不要有疤,不然会吓着小姐,不过他肯定还是那样傻傻笨笨的样子,看到小姐只会愣头傻笑。
紧接着,她看到远处明晃的花丛间,有人影走动的样子。
她踮起脚看了看,一株碧绿色的高树之后,果然出现了管家灰布佝偻着的身子,紧接着真的是谢朗那憨憨傻傻的臭小子。
咦?居然变白了。
兰儿等不及要去提醒夏青若,却发现谢朗身后掩映在树影之间,还有一个人。
兰儿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他身后是个女子。
并不像夏国人,也并不是夏国人穿着,兰儿没有见过这种装束,那是一种窄口的紧身衣,裤子罩着外袍,黑色的短靴,腰间很紧,缀了些叮叮当当的饰物。
走近时,兰儿看到她五官很明朗,皮肤有些微黑的健爽,眼神漆黑明亮,虽然没有笑,可是给人的感觉却很开朗,完全没有夏国女子的幽柔之气。
不知什么时候,夏青若也站在兰儿身边,看着他们几个。
因为凉亭是凌立于花丛而建,高于下方三个台阶。夏青若站在这里看着她们。
谢朗眼神一接触到她就滞住了脚步,仿佛不敢置信,眼神里又带着种种难以控制,难以述说的感情,他克制不住地深深地看着她。
身后的苏玛却扯了扯谢朗的袖子,用有些生涩的中原语言小声地问:“她就是那个夏青若?”
谢朗仿佛才回过神来,回过头来对她嗯了一声,就低下了头。
夏青若看到这里也低下了头,走回石凳之上坐下,茶汽幽幽袅袅在她面前逸出,她听着谢朗的脚步声慢慢的走近,终于立在了她的身后。
那个女子捋着辫子站在台阶上看着谢朗,忽然发现,兰儿火红火红的目光。
她有些奇怪,愣愣的看着兰儿。
兰儿也火了,更加卖力地瞪着她。
很久,他们都没有开口。
“你回来了。”长久的寂静后,夏青若只能这样打开话题。
“嗯。”谢朗轻轻地点了点头。
夏青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老夫人……”
“我知道。”谢朗很快的回答,拳头不自觉的紧握了一下,似乎在鼓励自己,“谢谢你,帮我照顾了我娘这么久。”
夏青若摇摇头,“谢老夫人对我很好。”
谢朗没有答话,才说:“青若,我……”停顿了很久,深吸了一口气才说:“我在边关听说了你的事,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很感激。只是……对不起。”
夏青若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继续听他说下去。
“我……已经找到我真正喜欢的人了。”
她一直很安静,再没说半个字。
谢朗忽然觉得这里的空气很重,压得他有些透不过起来,但他只能再说下去,“苏玛她很好,是她救了我,让我在她那里养伤,她对我很好,我本打算不再回来……后来听到你……对不起,青若,是我负了你。”
亭外的阳光浓烈了一些,万花抖动时金光璀璨。
而厅内却一如既往的阴凉。
过了很久,夏青若才再开口,“……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很快就会走。”
“……住几天吧。”她声音很低,听不出太大的情绪,“住几天再走,好吗?”
谢朗踌躇了一下,“好。”
管家给谢朗和苏玛安排好了住房,被管家领往的途中,苏玛忍不住的拉住谢朗,用哈克语问:“为什么你不要她了?”
谢朗没有回答,反而转头看她消逝在万花丛中的背影。
看了很久,才转过头,朝苏玛说道:“走吧。”
这件事最有动静的并不是夏青若,而是兰儿。
一整个晚上,兰儿就在房间内叉着腰晃来晃去,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
“小姐,你说,有这样的人吗?你为他等了这么久,他一句对不起就完了,什么事啊这叫?!”
“小姐,我告诉你,这样的男人趁早丢趁早好,以前就当自己看错了人,以后再也不要跟这种人打交道了!”
“还有,带了女人来什么意思啊?示威吗?告诉他,我们家小姐那可是皇上都争着抢的,他是有眼不识泰山,笨到死了!”
绕了好几圈桌子,兰儿都没能歇得下火,反而是骂累了,一屁股做到凳子上,拿起茶杯就咕咚喝了一大口。
想想还是不甘,走到一直坐在梳妆镜面前不吭声的夏青若旁说道:
“小姐,你干嘛还要留他下来,叫他早点走,越早走越好,要不是因为这是六王爷府,我早就拿着扫把赶他出门了。气死我了!”
夏青若穿着白色的寝衣,头发拨到一边,静静梳着头。
兰儿看她半天没反应,还以为她伤心了,蹲下来仰起脸说,“小姐,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伤心,世界上男人多了去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你不值得为这种人伤心。”
夏青若低头看了看兰儿,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我没事,兰儿,去睡吧。”
“小姐,要不今晚兰儿陪你吧,我给你守夜。”
夏青若摇摇头,声音很温柔,“去睡吧。”
兰儿扁了扁嘴,站了起来,“好了,我去睡了,小姐也要早点休息。”
夏青若微笑点点头。
兰儿带上门出去,夏青若起身,坐到兰儿刚刚绕了好几圈的桌旁,桌上一只点燃的红烛。
火光微微抖动着,珠泪一点点凝结成透明。
夏青若用细针挑了挑灯火,火光在她瞳孔里跳跃着,渐渐地膨大起来。
虽然住在同一屋檐下,相见的几率毕竟还是少。
兰儿不明白夏青若为什么要把谢朗留下来,但是现在她一看到谢朗和那个叫苏玛的人就没有好脸色。
苏玛果真不是中原人,她是哈克族的,所以对于夏国的很多前所未见的东西都抱着很大的兴趣。
谢朗领她来认花,她看着那些花半晌,点着唇,然后就看着谢朗摇头。
谢朗无奈的一笑,指着头上纷纷落下的水红色花瓣说道:“这是桃花。”他是用哈克语说的,但是兰儿能听得出中原语的“桃花”两个字。
接着谢朗就指着下方的白色花朵说道:“这是海棠。”
苏玛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兰儿本来是去倒水的,现在端着个空盆站在那里听他们说话,看到他们心中不由得冷笑,怎么看怎么厌恶,“还桃花海棠呢?连字都不认识吧。”
谢朗和苏玛转头看到兰儿,谢朗没有说话,苏玛却听不懂兰儿再说什么,只拉着谢朗问:“阿朗哥哥,她在说什么?”
谢朗不回答她,苏玛就用十分生涩的汉语问兰儿,“喂,你在说什么?”
兰儿火了,“说你!”
苏玛很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一看到她火气就这么大,她继续笑着问:“那你在说我什么?”
兰儿脸都气绿了,“说你笨。”
苏玛怔了一下,“笨?……为什么你要说我笨?”她看看兰儿又看看谢朗不明白。
谢朗看兰儿脸色已经阴沉沉的了,拉着苏玛想走,苏玛跟他扯了几下,不肯走。草原上的人都是直肠子,你骂人可以,但你一定要说出来,为什么骂人,她到底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
苏玛走近兰儿,看着兰儿,非常郑重地说道:“你……为什么说我笨?”
“说你笨就是笨,这也要问的吗?”
“可你一定要说出理由来。”苏玛的倔劲也上来了。
两个人眼神火拼很久,兰儿觉得跟笨到这样程度的人说话真是没意思,她用所有怨毒最后蹬她一眼,转身想走。
苏玛却拉住了她,脸上包包的肉也鼓起来,“你一定要给我一个理由。”
眼看双方火气越来越大,谢朗赶忙上去拉开她们,但是两个女人性格有一个共同的方面,就是不屈不饶。
谢朗想先把苏玛扯开,苏玛却死抓着兰儿握着铜盆的手不放,兰儿早已是怒不可遏,记不起自己手上有什么东西,跟普通女子一样,抓着什么东西就往上砸。
谢朗刚把苏玛扯到一边,兰儿的铜盆就扔了过来。
谢朗来不及想什么,转身抱住了苏玛,铜盆狠狠地砸到了谢朗的背上。
兰儿也大吃了一惊,苏玛更是紧张得不得了,叽里呱啦的在说什么东西,眼神又是担心又是焦急。
随后,兰儿看到谢朗的肩膀上渐渐有血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