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在老皇帝不知道第多少次去天坛祈雪之后,京里总算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九洲清宴殿外,年梦竹披着簇新的狐裘站在廊下,她伸出手去,任由洁白的雪花落到自己掌心。
“格格,外面儿凉,您还是回暖阁里待着吧。一会儿王爷回来,瞧见您这么着站在殿外看雪,仔细他不给您好脸色。”丫头将手炉递到年梦竹手上,“您本来一入冬手就易冷着。”
“煮点儿姜茶么。”年梦竹没有进屋儿的意思,“王爷回来也是要喝的。”
小丫头恍惚着仿佛有些明白了:“您是在等王爷?”
“今儿个初雪,皇上必定高兴,王爷未必能早回来。”
“可今儿个不止是初雪,还是您的生辰。”小丫头将绣着绿竹的荷包送给主子,“格格生辰快乐。”
年梦竹嫣然道:“你去年送的荷包,我还系在身上,也新得很。”
“格格您换上这个戴吧。”小丫头脸上透着些神秘,“这里面儿塞着丫头特意给格格您求的签文。”
“哦?”年梦竹拉开淡粉色的带子,就要把签文从荷包里拿出来。
小丫头却越矩地握住自家格格的手:“格格还是收好,拿出来,兴许就不灵了。”
“哪儿有这个说法。”年梦竹终归是个唯物主义者,不过她还是尊重了自己的小丫头,“你总该告诉我,你给我求的是张什么签文吧?”
小丫头有些腼腆,压低了声音说:“保佑格格早日生下小阿哥。”
年梦竹啼笑皆非,却也知道这小丫头是为着自己好。她摸了摸小丫头的头,终是将荷包收了起来:“你对我好,我一直都知道。不过,这个事儿你家格格我自有分寸,急是急不来的。”
“可是……”小丫头犹豫着,“格格嫁给王爷不是一日两日了,再没有小阿哥,他们私下里会说……”
“人家说什么与我们无关。”年梦竹脸上始终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听到只当没听到。”
“格格您还真是看得开。”丫头早就知道自家格格的性子,从不吃亏,却也懒得惹事。旁人在背后的说辞,她听到也不过一笑置之。“您都这么说了,奴才也没什么好说的。”
“你待我的好,我都知道。”年梦竹摸了摸丫头的脑袋,权当安抚。
雪越下越大,天儿也越来越凉。听不见马蹄声,远处也不见人影,年梦竹心里颇有些失望,轻声道:“我们回书房。”
“格格中午想用些什么?奴才提前准备着。”小丫头听得出自家主子言语间透着的失望,掰着指头,一样一样细数着,“糕点啊,小菜啊,今儿个不论格格想吃什么,奴才都想法子给您做出来。”
年梦竹在书案后头落了坐,从抽屉里取出一张信纸,笑道:“给我研磨吧,这个时辰还不急着做中午的吃食。”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开门声响,胤禛的声音总算传了进来:“入冬的第一场雪没想到这样大,皇阿玛倒是高兴了,却苦了我这个骑着马上朝的。”
小丫头见格格喜形于色,行礼退了出去。
年梦竹起身给胤禛脱下皮外裳,将温热的手炉递上去,关切道:“您骑马回来,没摔着吧?”
“若是摔了,这外裳还能如此干净?”胤禛笑着看了年梦竹一眼,示意苏培盛将食盒放到书案上,“想着今儿个是你生辰,我特意去了趟全聚德带了只烤鸭回来,这才晚了些。”
从一场烟花变成一只烤鸭,年梦竹顿时觉得自己嫁给胤禛之后,地位直线下降。
胤禛见年梦竹没什么欣喜神色,自顾自说道:“今儿个阿玛是真高兴,还赏了我们几个一人一小把他六月份留下来的稻米种子。”一个小纸包被他塞到年梦竹手里,“替我收好,来年开春,咱们不妨也种一种。”
年梦竹点了头,从多宝阁上取下一只小匣子,把纸包放了进去。
胤禛愈发觉得好笑,亲自打开食盒,将饼皮和切好的鸭皮、鸭肉、黄瓜条、萝卜条、葱丝取出:“这样冷的天儿,带回来还是热的,难为全聚德的掌柜想了好法子。”
“人家敞开门做生意,自然会绞尽脑汁让客人满意。”年梦竹洗了条帕子给胤禛擦手。
“你不高兴?”胤禛环住年梦竹的腰肢,问道,“是谁惹了本王的侧妃?”
年梦竹眼睑低垂,避开胤禛的目光:“谁敢惹我啊,我不是个专宠跋扈的侧福晋么。”
胤禛朗声笑了:“专宠这件事儿吧,一个巴掌拍不响。至于跋扈,纯粹是造谣。”
年梦竹也笑了:“难为您这么冷的天儿还去买烤鸭,我再不领情,怕不是会把您赶到旁人那儿去。我去烫酒。”
“不急。”胤禛像变戏法儿一样给年梦竹变出了一支簪子,“生辰礼物,上面刻了你和我的名字,可费了那匠人不少心思。”
年梦竹还没来得及看那支发簪的模样,胤禛已给她插到了头上。
“您也不问我喜不喜欢,想不想要?”年梦竹终于扬起头来直视着胤禛的眼睛。
胤禛道:“便是你不想要,我也没法子把刻着你我名字的玉簪送到别人那儿去,终归还是要插到你头上,还是勉勉强强收下吧。”
年梦竹点了头,转身从多宝阁上取下一壶酒:“我去拿温酒器。”
胤禛握住年梦竹的手腕,道:“我前几日去问过洋人传教士了,生小阿哥前,最好不要喝酒。”
“这个不妨事。”年梦竹扬了扬手里的酒壶,“这一壶是好酒,喝一点儿不伤大雅。何况……最近也没关系。”
胤禛表面上不急,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急:“琼敏前些日子明示暗示的,直叫我多去霁月、紫棠她们屋儿里。你前半晌去她那儿,她没说过?”
“福晋屋儿里请安的人多,她自然不好当着旁人的面儿和我提这件事儿。”年梦竹揭开一张薄饼,给胤禛卷了些鸭肉进去,“王爷急了?”
“我不急。”胤禛表面上装得没事人一般,“老三、老四、老五长得都很好,我急什么。”
年梦竹给胤禛倒了一盅热好的酒,轻声道:“王爷不急就好。”
康熙五十三年四月初八,浩浩汤汤的队伍从德胜门出发,北上热河,胤禛这次奉旨同行。老皇帝为了喝到年梦竹调制的酒,特意叫胤禛带上他的侧福晋。
镶白旗的队伍里,年梦竹难得没穿军服,而是一件淡粉色的骑马装。
胤禛心情很好,就像这春日里明媚的日光一般:“皇阿玛特意下旨叫带着你,可见他很喜欢你。”
年梦竹柳眉轻挑:“难道不是更喜欢我带着的那箱酒么?”
“你可真是大胆。”胤禛笑着瞪了年梦竹一眼,“圣恩浩荡,岂可调侃。”
“我错了。”年梦竹微低下头。
康熙这回特意点了几个省心的阿哥带在身边。到了热河行宫,众人休整完毕,倒是三阿哥胤祉先请玛嬷和皇父到他自己的园子里吃酒赏花。
狮子林中,年梦竹和胤禛正对坐下棋。棋盘上,黑子、白子几乎各占一半,如今已到了分胜负的时候。
“三阿哥以前也常请皇上赏花吃酒么?”年梦竹往胤禛手边的茶盏里添了些茶,“好像不曾听您说起过。”
胤禛仿佛还不如年梦竹介意这件事:“三哥近来修书辛苦,阿玛对三哥办的差事也很满意。”
这算是变着法子转移了话题?年梦竹落下一颗白子:“三阿哥是个不错的文人。”
“此话怎讲?”胤禛原本凝神在棋盘上,听到年梦竹这么说,不由抬起头看着她,“我们几个兄弟哪个不是不错的文人?”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年梦竹怕胤禛表面上装着没事人一般,心里多少对康熙去了三阿哥那儿而没来自己这儿有些介意,特意落下一颗废子。
胤禛提起嘴角笑了:“梦竹,你这点儿小心思,当我看不到么?”
“您就假装没看到。”年梦竹将手里的白子放回棋盒,“总之,您胜了。”
“胜之不武。”胤禛也把手里的黑子扔到棋盒里,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谁也不让着谁,胜的那个开心,输的那个自然也心服口服。凭你的棋艺,胜我还是不容易的。”
“王爷难道没听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么?您办差的时候,我在看棋谱,您看书的时候,我依旧看棋谱,棋艺自然有所长进。”突如其来的天晕地旋叫年梦竹不得不双手扶住茶桌才能勉强撑着自己不倒下去。
胤禛心思细腻,紧张地问道:“你怎么了?方才脸色还好,这么一会儿就没了血色,我可没有真的要怪你的意思。”
年梦竹摆了摆手,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王爷,我可能……”她轻咬下唇,起身坐到胤禛身边,附在他耳畔低声说了一句话。
胤禛先是愣了神,进而大喜过望,直接将年梦竹横抱起来:“几时的事?怎么不早些说给我听?”
“我也不是很确定。”年梦竹揽住胤禛的脖子,“万一不是,害您白白高兴一场。”
“这还不简单么,叫个太医过来瞧瞧。”胤禛蹭着年梦竹的脸颊,“今儿个是我最最高兴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