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缨枪又刺出去,年梦竹的额头上渐渐挂了细密的汗珠,小丫头见自家格格总算停了下来,掏出帕子递上去:“格格快擦了汗,老爷、夫人那边儿要用晚饭了。”
“我没说要陪阿玛、额娘用晚饭啊。”年梦竹带着小丫头往小厨房方向走,“今儿个晚上煮一锅蟹黄粥,二哥不是才带回来一筐蟹。”
“格格!”小丫头有些不乐意,“夫人说了,螃蟹性凉,不许您多吃。”
年梦竹不以为意:“叫你拿几只螃蟹煮个粥而已。何况你家格格身子壮,就算把那一筐蟹都吃掉,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这个,倒是不错……小丫头还记得自己刚被管家买进府里的时候,格格身子骨儿很弱,老爷寻遍了湖广最有本事的大夫。即便是年纪最大,最负盛名的那个,都说小格格是老来女,身子弱是打胎里带来的,除了用药养着,委实没什么好法子。
可是自家格格身上有一股子倔劲儿,她印象最深刻的一幕便是小格格站在老爷面前,求老爷让她和大爷、二爷一起习武时的情景。
旗人女子骑马、习武原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是格格情况特殊,老爷和夫人向来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儿怕碎了,别说是习武,晒太阳都是不肯让她晒的。老爷、夫人不同意,格格就去求她二哥,二爷对这个小妹极其宠爱,实在拗不过,只得带着她从最简单的扎马步练起,心里偶尔也期望着自家小妹会吃不住这种苦,主动放弃。
这样偷偷摸摸的日子过了大半个月,格格非但没有放弃的意思,反倒越练越起劲儿。老爷和夫人总算觉出了不对劲儿,可毋庸置疑的是,格格的身子比之前好了许多,他们自然也就由着格格去了。
小丫头这么想着,已经被年梦竹推进了小厨房。
螃蟹是年羹尧托好友特意从天津买过来的,虽然比不得送进宫里的贡蟹,也算得上等货了。
年梦竹和小丫头一起守着灶上的火,叹道:“可惜过了吃母蟹的季节,这个时候的母蟹,蟹黄少了些。”
“老爷、夫人桌上的公蟹倒是肥美,格格您偏不去,非要丫头给您煮粥。”小丫头拎起锅盖,见里面的螃蟹已经热腾腾地泛了红,便拿起一双筷子将三只螃蟹夹了出来。其实这三只母蟹还算不错,虽然比不得九月间的,煮蟹黄粥已经够了。
年梦竹亲自上手将蟹壳掀开,大卸八块之后,放进了已经有些翻滚的粥里,小丫头飞速盖上锅盖。
“格格您饿不饿?怕是还要再等半个时辰。”小丫头‘翻箱倒柜’了好一阵儿,总算翻出一碟芙蓉糕,笑着递给年梦竹,“一定是钟叔多做出来留给他自个儿吃的,这还热着呢,格格先垫垫?”
年梦竹捏起一块芙蓉糕,咬了一口:“一会儿我们再蒸上两只公蟹,烫一壶烧酒,对月小酌如何?”
“格格越说越没边儿了。”小丫头搅着锅里的粥,蟹黄的香气已渐渐溢了出来,“您要是想喝酒,不妨去找二爷,叫我这个小丫头算怎么回事儿。回头儿老爷、夫人追究下来,格格您还准备替我挨板子么?”
“挨啊。”年梦竹回得很痛快,“你是我的丫头,我若是连你都护不住,那我这个格格做的也太憋屈了些。”
小丫头幼年时命很苦,爹娘手头上没钱,为了养活弟弟,就把她这个做姐姐的卖给了人牙子,几经周折,她才来到年府,做了格格的奴才。她原以为像格格这样大官儿人家的女儿,必定是娇惯着长大的,飞扬跋扈、蛮不讲理。可是日久天长的相处下来,她才知道,做年家小格格的奴才是她这辈子能遇到的最幸运的事。
“再不搅,你这锅粥就该糊了。”年梦竹嘴上说着自己这小丫头,右手已经拿过丫头手里的勺子,亲自搅动蟹黄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都愣住了。”
“奴才在想,格格您待奴才真好。”小丫头又拿起一把勺子,将煮好的蟹黄粥盛到砂锅里,放在小炉子上温着,“丫头愿意一辈子陪在格格身边。”
“这话可不能乱说。”年梦竹弯起手指,弹了一下小丫头的脑门儿,“我还想着给你找个合适的人家,送你出嫁呢。到时候我出嫁妆,保你一世不受欺负。”
“格格您是想赶奴才走?”小丫头心里有点儿慌,“奴才的契是死契,奴才一辈子都是年家的奴才,是格格的奴才,奴才哪儿都不去,就算是格格赶奴才,奴才也不走。”
年梦竹挑了两只公蟹放进蒸笼,转身去酒架上取下一壶白干:“就算是我,也不能在年家待一辈子,也许过不了太久,我就会走。”
“格格去哪儿,奴才就去哪儿。”小丫头态度坚决,“早在格格第一次帮奴才挡板子的时候,奴才就发了誓,一辈子跟在格格身边,如有违誓,天诛地灭。”
年梦竹把白干倒进温酒器中,拿起火折子,将炭点燃。
“将来,你格格我还指不定是个什么境遇,跟着我兴许会吃苦头。”年梦竹把温酒器放到回廊下的花梨木方桌上,小丫头已给格格盛好了粥。
“格格是这天底下最善良的格格,丫头相信,老天爷一定会护着我们格格,一定不会叫我们格格吃苦。”
年梦竹已经坐了下来,斟满了两个酒盅:“承你吉言,希望如此,坐吧。”
小丫头犹豫着不敢坐:“要不,奴才还是去给您叫了二爷过来?”
“叫你坐你就坐,不然,格格我要生气了。”年梦竹故意虎着脸。
小丫头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双手接过格格递来的酒杯。“那奴才就斗胆和格格对坐,不过只此一次。还有……”
“怎么这么多话!”年梦竹格格脾气上来,语气多少有些重,“还有什么,一次说完。”
“还有,格格不许再说要把奴才嫁出去的事儿,奴才端了格格这杯酒,就一辈子伺候格格。”
“好了。”年梦竹隔着方桌拍了拍小丫头的手,“我不再说就是。将来你若是有了看中的,不妨告诉我。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会给你做主。”
小丫头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在她心里,这世上除了自家格格之外,恐怕不会再找出第二个能待她这般好的人了。
月挂中天,雍亲王府的八角亭中同样架着火炉,温着酒。浑圆的石桌上左右各铺两叠宣纸,胤禛和胤祥都是右手握着笔,左手捏着酒盅。哪位爷的杯中酒喝干了,苏培盛便拎起酒壶,给哪位爷斟酒。
这一回,轮到胤祥先手。
“四哥,我已随着你写了几轮的行书,这回该轮到你随着我写了。”胤祥饮尽杯中酒,右手毛笔蘸满了墨汁,遒劲、洒脱、随性的草书出现在宣纸上,说龙飞凤舞,毫不夸张。
胤禛抿了一小口酒,将酒盅放到石桌上,左手负在身后:“都说书法中人的性情可见一斑,这事儿在你身上露得尤为明显。瞧瞧你这笔字儿,透着多少放浪不羁。”
“咱们兄弟两个事先已说好了,谁先手,便由谁决定这一轮比试哪种字体。”胤祥已有了醉意,言谈间放肆了许多,“这回弟弟我就不让着你了。”
胤禛喝酒向来有节制,见弟弟已有醉意,他也懒得同他争辩,索性拿笔去蘸墨汁:“谁又会同你耍无赖,比试草书而已,当你四哥我不会么?”
‘圆明’二字出现在纸上,草书的确是草书,不过却是行草。
“四哥你还说你没耍无赖!”胤祥将毛笔搭到笔架上,双手拿起胤禛写的那副字,“行草算得上草书么?”
胤禛已坐了下来,苏培盛上前给他披了紫貂外裳。
“行草、行草,行书在先,草书随后,你说是行书还是草书?”胤禛喝光了杯中酒,大有今日就到此为止的意思。
胤祥瞧着远处打着灯笼走过来的一行人,也坐了下来:“劝酒的来了,看来我该告辞了。”
话音刚落,四福晋乌拉那拉琼敏已然在奴才的搀扶下走进了八角亭。“王爷、十三弟,夜深了,要不去屋儿里饮酒写字?”
胤祥起身朝四嫂拱手道:“四嫂来了,老十三也该回自个儿府上了。”
“我可没有赶人的意思。”琼敏温柔地笑着,“何况这么晚了,你独自骑马回家,你四哥必定不会放心,自然是在我们府上住下。”
胤禛满意地点了头。
“既然四嫂都这么说了,老十三恭敬不如从命,就打扰四哥?”
听见胤祥这句客套话,胤禛不客气地回了他一记白眼:“书房里有一张卧榻,你合衣在那儿歇吧。”
胤祥装着可怜兮兮的模样:“看来我如今真是没人疼也没人爱,连四哥都要撵我去书房睡了。”
胤禛和琼敏对望了一眼,琼敏道:“我去安排,再吩咐厨房给你们兄弟煮两份姜汤。”
“去吧。”胤禛右手捻着佛珠,走到胤祥身边,“还是像幼时一样,随四哥一起睡。”
“我陪四哥睡,嫂子们没意见么?”胤祥开着玩笑,一双脚已经很诚实地跟着胤禛往暖阁里走。